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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小说:好风长吟作者:孟小蓓字数:0更新时间 : 2019-05-15 16:29:47
《你是晨钟,亦是暮鼓》

        ——写给两位母亲的话

        小学六年的作文里我近乎把所有的家人都写了个遍,新事旧识在肚里反复搜刮,便总能得到老师“情真意切”的评价。可我却从来没有写过我的妈妈。

        不是因为她不足以被我描写成世间最好,而是我一直觉得,最深的羁绊永远藏在最平易温和的母女关系里,我害怕自己语焉不详写不尽她的好。

        我的少女时代过得差强人意,家庭气氛虽然不至于剑拔弩张,可父母却时常冷战。明明听不见激烈的争吵,我却总能被饭桌上压抑的无声对峙击垮。

        我妈妈出生于重男轻女的农村家庭,在我爸爸“一天三顿”的挥霍大学时光时,我妈妈则是“三天一顿”硬咬着牙在南京读完了大学。正因如此,她格外节俭。

        节俭到我上初中以前从来没有得到过零花钱,妈妈会替我备好一切学习所需要的文具,牛奶、瓜果也是她一手包办,更不要提什么少女系粉嫩嫩的连衣裙和装饰品。以至于我小学时总是很羡慕我的同桌。

        羡慕她可以买那些花花绿绿的本子和笔,有些用来写日记,有些用来和小伙伴“通信”,而我只能日复一日的用着最普通的中性笔和教师备课笔记本。

        我也不是没有跟妈妈抗议过,可她的性子淡且极有耐性,好比《天龙八部》里的扫地僧那样,无论我怎么折腾哭闹,她都不过一笑置之。第二天我照样还得穿着校服,拿上我一摞用不完的草稿纸去上课。

        那时候我在日记里暗暗发誓,等将来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我一定只买加果粒的进口酸奶喝,还要把我的女儿打扮成最可爱的模样,绝对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最重要的是,我绝对不要跟我妈妈一样抠门。

        可如此信誓旦旦的承诺却在几年后轻易破碎。

        在我上初中那年,待在老家农村的舅舅因为村里修路的事和别人打了一架,据说是拿半块砖头拍的,人没死,但要花上好多钱才能平息。

        舅舅他平日里好赌成性,又十分虚荣,连外婆也说他是“烂泥扶不上墙”,就连我这样三五年才见一两面的侄女他也从不待见,看,我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还从没收过他给的压岁钱。

        那时候我家的经济条件刚有起色,压在父母心头的房贷也将近尾声,我妈妈常念叨“人无债一身轻”,可却在临门一脚的时刻,她把所有尾款“借”给了舅舅家。

        爸爸的反应倒是淡定,他从来不会因妈妈贴补娘家人而生气,可我那时候年纪小,实在想不通妈妈为什么要这样毫无意义的纵容舅舅,为什么对别人她就可以如此宽容,而对我却那么严苛。

        当晚送躲债的舅舅走后,我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我在替爸爸不值,也在愤怒于妈妈的双重标准。

        我大力推开妈妈送来的牛奶,气冲冲地问:“你凭什么不给我零花钱?”,妈妈明显一怔,我还记得她那时看着我的神情中相比惊讶,更多的是失望。

        她坐在我床边耐心地安慰我说:“如果那是你必须要花的钱,那爸爸妈妈就是砸锅卖铁也会拿给你。”

        我不服气,反驳道:“你觉得舅舅那是该花的钱?他吃喝嫖赌什么没坏事没干过,他就应该被抓起来少给你和外婆家惹麻烦!”

        妈妈不说话了,大概是她真的失望了。她作为一名尽职尽责、桃李天下的大学老师,到底是培育了别人家的孩子,却没能教好自己的女儿。

        那时候我想,我可能是妈妈这辈子最失败的学生。

        可第二天一觉醒来,我便发现了书桌上字迹工整的便条,我会心一笑,就这样找回了我和妈妈独有的母女默契。妈妈爱读书写字,对一切新鲜事都保持着钝感,她喜欢纸质书的浓香,更喜欢这样饱含深情的方式。

        我细细地看了一遍,心上犹如温水浇过,昨夜的事便烟消云散了。妈妈写道——

        家人之间难言对错,舅舅再不对,我们也不能跟外人一样冷眼旁观。家人之所以是家人,不仅是因为我们血脉相连,更多的是家人之间彼此支撑的力量。

        家是时间长河里唯一可以回头的地方,不仅是舅舅,你也是一样,无论何时何地,将来你的欢愉和悲伤都可以带回家,我们会一如既往的保护你、爱护你。

        因为有家人在,你什么都别怕。

        这句话被我锁在小铁盒里已经十余年了,可这句话带给我的震撼和影响却充溢在我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我喜欢这样宽容、爱家的妈妈,也喜欢当年用平等尊重将我视作大人来对话的妈妈。

        自那之后,我开始喜欢我的蓝白校服和白球鞋。

        之后的岁月过得格外漫长,大约是家家日子都过得有意思多了,我不再担心零花钱没着落,也不必担心自己做出的怪异行为没人理解。

        因为这世上有一个人,如同另一个我,我填补了她童年不幸的缺憾,她成为了我平淡生活里的“糖粥”,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妈妈比我更懂我自己真正的想法。

        高一那年我考进了著名中学的理科实验班,用老师们的话说,就是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重点大学的校门。可我却不以为然,当被问及将来有什么理想时,我还是如同几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那样。

        骄傲地扬起小脸,笃定地在心里说:“我想成为丘成桐那样的人,或者……我想当中国最厉害的女子电竞选手。”

        但我当然是不敢当众说出来的,理想之所以是理想,无非因为这样守口如瓶、心系一处的追逐、摔倒再奔跑,怎么说、怎么听都很热血啊。

        那时候谢顶的物理老师看我不回答也就作罢,转头继续问其他同学,可那天我过得一点也不开心,没能大声宣布的梦想让我有种深深的自我背叛感。

        我暗自跟自己较劲,如果不是因为觉得说出口会被同学和老师嘲笑,那我为什么不敢说呢?看吧,从一开始我就是没有底气的,我嘴上说着尽力而为,可心里却早已经站到了随大流的队伍中。

        我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我同妈妈诉说自己的苦恼,我问她我将来到底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呢,相比变得优质,我更怕自己变成了别人的模样。

        妈妈没说话,只是淡淡地跟我说:“你自己决定吧。”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可心理上到底有些排斥听大道理,毕竟“厚积薄发”和“天道酬勤”我都不信,我是个投机的人,我相信天赋,更执着于凡事都蕴含的规律。

        但我也开始相信青春是迷茫的。

        从小到大我最喜欢丘成桐先生,除了家人,我最最喜欢的就是他。当同桌把“清华大学建筑学院”贴在床头时,我床头那句“我从不曾迷茫——丘成桐”已经贴了十几年,我时常迷茫,却从未改变信仰。

        我当然没有能够成为职业的电竞选手,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我没有绝不反悔的勇气。于是我成了万人过独木桥中的一只小虾米,开始吭哧吭哧熬夜刷题。

        我曾经是个沉溺武侠世界的少女,自问视功名如粪土,有过这样那样自由散漫、不切实际的想法,好比去航海,好比去从事职业电竞,好比黑了微软的系统。

        但最后还是回归课本,我开始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可爱。

        我问妈妈我该去考中科大少年班吗,该学什么样的专业呢,到大学我是不是就可以恋爱了,我被保送了能不能就不去高考了呢,我现在读的这些课外书真的有用吗……

        诸如此类,短短五月临考前我问了几百个为什么,比小时候问的加起来都多。

        可妈妈却从来不肯松口给我建议,明明她对这方面是有切身体会的,甚至撇开母女关系看,她也应当为学生答疑解惑、疏导心理负担。可她还是那样温和地笑我笑,轻轻地拂过我的脸庞,用笃定人心的话语跟我说:“不要乱,妈妈尊重你自己的选择。”

        那时候十七八岁的女生就这样自如的在自卑和骄傲中切换,因为心仪男生的一个眼神而敏感悸动,也会因为一次考试成绩下滑就觉得全世界都在崩塌。于是,在不该胡思乱想的年纪,我们通通都先闭了嘴。

        不再提梦想,不再提以后,连多说一句“青春就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战役”或者“人要活成一列军队”,都显得尤其矫情。于是所有被藏起的野心都化成周杰伦静静吟唱的“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在最高点乘着叶片往前飞。”

        我曾经抱怨过妈妈这样沉默的教育方式,太过西化就不符合中国国情了,当别的同学埋怨父母管得太严,连大学填志愿都要干涉时,我竟然有些羡慕。我只能惭愧地低下头,小声咕哝:“我也不知道该选什么,都是自己上网慢慢查的,也不知道选得对不对,诶……”

        仿佛一下子回到小时候,我指着粉色和灰色的运动卫衣满心期待地问妈妈哪件更好看时,她也是那句“你要找到自己喜欢的,不然就别买了”,那时候逛街买衣服的好心情一下子沉入谷底。

        可现在想来却豁然开朗,如果可以,我真想跑回过去的时光里对那个低着头默默牵着妈妈衣角的小女孩说:“你真的好幸运,你有一个自始至终不把你当小屁孩看待的妈妈,她用包容和耐心教会你带着温存的眼光去看待世界,彼时却用严格甚至严苛的态度来审视自己。你以为妈妈她不够爱你,其实完全不是,她只是希望你在日后没有她的日子里,也能做你自己。”

        做你自己。

        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有自己为人处事的方式和态度,三言两语就能让别人知晓你的意图,不吝温存,不惮恶意,让人生过得简洁而敞亮。

        于是我方才明白小时候提的那些幼稚傻气的问题,其实妈妈都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告诉我答案——

        为什么妈妈要在我玩游戏的时候悄悄关掉空调呢?

        因为虚度时光不值得费电,因为家里的书柜上有满满的图书在等着我去赏味,在博览之后才有资格挑选和比较,才能知道自己最爱读那类人,才知道别人的人生原来跟我的生活,一样有意思。

        就算真的体会不到任何乐趣,至少也可以在日后对自己的子女得意一句“现在教育部列出的中学名著,我小学的时候基本就都读完了”,至少还可以抬头看一眼星空,张口便能数出每个星座的位置、构成和特性,至少还能在睡不着的时候同枕边人,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从《红与黑》谈到《白与昼》。

        怎么都算消磨了好时光。

        读大学后我与青梅竹马的小陆同学恋爱、结婚,生活顺遂,近乎从来没有吵过架,连矛盾也很少闹,一度让我的很多闺蜜歆羡。她们曾在不同时期问过我“爱情如何保鲜”这样同一个问题,从前闻言我总是捋一下耳边发丝,在腹内组织好语言,一张口便又觉得词不达意,甚至语焉不详。

        罢了,不提。

        直到一日我同导师去听音乐会发微信告知先生,尽管真实,但他一如既往地只说“等你回家”,没有半点质询,你什么时候回家?你同谁一起出去?

        我究其缘由,想着他是笃信我说的都是真话还是他对我过于放纵,自幼一起长大的这点默契到底是有的,我蹙眉不需不悦他便能知晓我的小心思。陆先生只是给我打来电话,柔声说:“夫妻一场,除了信任,我能给的还有很多,之所以敢要你一辈子跟我这个平庸的人在一起,就做好了要在别人甚至这其中包括父母,说你不行,不能做,不合适的时候多给你一份底气的准备。”

        是了,跟这样对待感情依然理性的人过一辈子,是很过瘾的。

        这样的话从陆先生口中说出来我一点也不惊讶,他算是根正苗红一路排名前几长大的孩子,读书时成绩斐然,就业时大浪淘沙却被轻易网罗至管理层,熬夜作图时他从不抱怨,忙到挤不出一点空余时间只能拿午休赶回家看我一眼。

        叮嘱我,要好好吃饭,安慰我说看我一眼,他就有动力了。

        我笑说:“你母亲要是知道你亲自挑选的太太家务不擅长,工作很忙,思维跳跃,爱玩的、爱吃的东西又多,肯定心疼死了。”

        陆先生笑一下,将我带到阳台,替我浇花,替我在日光下剪指甲,呢喃道:“我们五六岁就相识,到死亡,我算是真正陪伴了你一辈子,豪赌一场,结局如何我从未想过,因为我知道这是超值的,而我是绝不会后悔的。”

        谢谢陆妈妈,有这样的儿子,连我做太太的都觉得骄傲。这也是为什么我能在醉酒以后对着哈佛毕业的同事大喊,“你跟我先生比还是差那么点的。”

        零零碎碎的回忆都淡在心里,偶尔拿出来晒晒太阳,发现竟然还透着光亮,这大概就是妈妈带给我的影响吧,我可能要细细体会一辈子才行。

        现在若是再让我写进日记,我一定不是当年稚气十足满满抱怨的小女生了,我想我会写:我和妈妈的缘分早已经融在了几十年的一蔬一菜里,她不擅长邀功标榜,她只爱默默守护。应了那句最美的情诗,我是爱你的,而你是自由的。

        我是自由的,恰恰是因为妈妈的爱。你是我的晨钟,亦是我的暮鼓,是我最初和最后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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