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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风起白岩

小说:上行杯作者:易韦字数:4370更新时间 : 2018-05-23 12:47:00
  又是一年冬,左帐王庭以南六百里。

  天色微微透出丝曙光,北疆敞阔的荒原上便升起了一道烟尘,自越女关逶迤驶向更北,车轱辘和干硬冻土滚着,楠木车驾的金丝串珠帘便随晃动风拂而抖开,隐隐露出张哀戚娇婉的姣美面容。

  “公主,我问过侯爷了,他说大约明晚便能到了白岩堡,您可得好好歇歇阵,路啊,还长的。”绿衫白裙饰青玉花簪的丫鬟蹑着浅底蔓丝鞋向着窗边的那女子柔声劝慰道。

  那女子只痴痴透过金丝绣帘凝望着那忽闪的风景,可帘外暗淡天光下除了漫卷风潮下雌伏的衰草波浪般打向南方的单调景色还有什么?

  “彩衣儿,你说,这辈子呀,还见得到皇宫里的那些株月桂梧桐么?”许久,女子方才开口,目光却仍不离那帘外草浪,她只觉得自己也仿佛变成了衰草,心思被风吹着,无力的飞往大齐深宫花树旁侧去了。

  彩衣儿闻言强颜笑笑,却又不知道从何安慰,她自个听自家公主这么说,心里也发酸的很,此番前去联姻东帐王庭,休说皇宫里的月桂梧桐,怕便是连越女关上的大齐军旗怕是也不能多见了,过惯了齐地风景人俗,又哪能迁就得了漠北苍风,莫说是自家的公主了,就连自个儿做丫鬟的也难于接受。

  女子转过头,秀手挽了挽耳畔一缕青丝,如水眸子哀婉漾着清光,寂寂叹息道:“只可惜苦了你这妮子,打小入了宫跟我,没有过一天公主贴身丫鬟的风光,就要委屈你跟我去那苦寒的不毛王庭了。”

  彩衣儿本已忍着泪,听自家主子这一说哪里还忍得住呢,便泣不成声的哽咽起来,哭着道:“主子您也说了,彩衣儿打小,打小就跟了您,说句冒犯的话,您在我心里既是主子更是姐姐,在宫被人欺负,彩衣儿是奴才命,也没什么委屈的,真正苦的是主子您啊,本就是龙子龙女,还在宫里被人百般刁难,如今更是要嫁那什么王庭蛮子的地界,呜呜,老天爷最不公平了,都没给过您一天好日子……”

  女子见彩衣儿陡然落泪,做主子的竟连忙掏出了自己的绣锦纹彩帕子,忙不迭的给她擦泪,自己眼角也无声的滑落着两行清泪,却仍安慰道“傻丫头,你不也说了么,都是命啊,倒是命里有了你这么个好姐妹,再委屈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呜呜,公主您……”彩衣儿感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只顺着被女子抱着拍着安慰着。

  两个不过二八年华的娇俏女子面对未卜前途,只能互相给予着温暖,仿佛疾风肆虐下一株楚楚的并蒂莲。车外,千余人的使团踏马扬沙,将中土的大齐王旗挥向更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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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不咸山以南百余里,月牙湖以北八十里,三山环抱,辽河绕侧,便是白岩堡了。

  对于所谓的辽河绕侧,萧逸凡作为长于斯十五载的正宗土著是不敢苟同的,滋养关中北侧幽州千里大地的辽河不过是畏惧白岩堡旁侧三山之高而分出来了一条小小支流于此,用萧逸凡的话来说,这点水就连醉的不能再醉且在青楼里战斗了一宿的尚老头也是淹不死的。然而白岩堡不过千余人的苦寒军堡,哪会有风尘女子为了银子舍身来此,也只有往西六百里处于西帐王庭和东帐王庭交界的渔阳、上谷两个万余人的军堡或是往南约三百里的“天下第一关”越女关才有那大红灯笼高高挂、粉翠人儿香帕招的好去处,是以尚老头有遭一日会耗尽阳精醉死于堡外辽河的说法并不能实现。

  落日余晖,长弓短刀都被拉长了影儿,数百轻骑各携着大小包裹,顺着微微上斜的石坡一颠一颠的来了,临着厚实白岩砌成的四丈城墙还有百来丈,便听得吱啦一阵声响,老松木做的城门缓缓由内打开,除了开门的兵士,也就一眯着眼的老头看着从落日那边慢慢走来的人马,起先只是旗兵支起的大齐军旗探了个尖儿,不多久,人便都入了眼帘,不会错的,也就白岩堡出去的兵会把朱红烫金的大齐军旗愣是当毯子睡成了黑色还不觉如何,依旧由着它挂在旗杆上的。

  萧逸凡趴着一颠一颠的马背正睡得舒坦,犹然做着正吃上越女关当红花魁董清儿唇上胭脂的美梦,少年被北方风霜吹得微微显老的清秀脸庞上露着一丝羞赧的天真笑容,眯眼老头儿却一眼看出这小子是做着春梦了,不消得看他变紧的马裤也知道。

  “这次下来攒够去找董清儿的银子了啊?”老头儿拍拍少年肩膀,逗弄着道。

  “嘿嘿,差不离……”少年下意识的答道,了字还未说出猛地惊醒,从马背上腾地一跃而下,抓住了老头探入马腹侧藏银小包裹的爪子,气愤的瞪眼道:“小爷这些年打铁站岗出去割韭菜就差没卖身了的银子,大都成了给你赚的酒钱了,你个死老头还好意思拿我私房银子啊!”

  割韭菜是边关将士的行话,有不开化的胡人马贼抢掠王庭和大齐的平民商旅,边关将士们便又去抢劫马贼,说官方点自然是清剿马贼,而这些马贼偏生又一匝匝的收割不完,像齐地的佐料韭菜,便有了割韭菜这般说法,在最西的渔阳堡那边,则习惯把这勾当说是打柴。

  少年说来许是觉得自己也的确可怜,到最后竟带上了丝哭腔,当真是天可怜见。

  这少年瞪眼时也不过眼睛如常人开了一半眼帘,气话说罢,哀叹自怜之时眼睛便小的只剩一条缝了,说不上英俊但算得上清秀干净的脸庞低垂着,深墨眉毛下一对小眼不时闪动着慧黠灵光,只是全然被颤抖的哭腔以及悲怆神情掩饰了。

  老头却不管这一套,愣是从银袋子里抠出块碎银,也顾不得手腕被掐的通红,左手拎着少年,右手拿着碎银往嘴里一咬才放回包里,眼睛愈发眯着,左脚一支,右脚一错,抵住一记来势不动声色偏偏阴狠无比的撩阴脚,膝盖欲往少年小腹一顶,方笑呵呵道:“你这小兔崽子装可怜忽悠谁可都忽悠不了老子我,老子养你这么多年可没少见你一边笑着一边掏砖头。”

  少年带着哭腔说着踢出一脚,却被老头轻松格住,心里暗叹不妙,脖颈一缩竟然便从老头手中脱了身,只留一件破烂羊皮袄在老头手上,而这时老头才刚刚抬起踢往少年小腹的膝盖。

  萧逸凡心下可不以为自己就逃了魔掌,自己偷学来的这招金蝉脱壳虽颇有缩骨功之意境,但对于老头而言不过是个小花样,中效了一次第二次便别想再混过去了。

  果不其然,老头那句话刚刚说到“装可怜”三个字,见得萧逸凡竟脱了身,眼底微微一亮,未踏出的左脚只脚尖在地一蹬,身如白鹤,化势飞扑,三步便追了上去。

  眼角余光瞥见老头飞身而来,萧逸凡心底暗骂死老头竟然不要脸用了真气来对付自己,脚下动作却是一顿,前脚狠狠一踏,右脚往后一甩,腰身随之一拧,右拳自腰间暴起,竟是强行转身反打一记长拳。

  拳势取八极之意,力崩身前三尺。或许是塞北苍风使人生长的较南人快的许多,萧逸凡不过十六虚岁便有了七尺之躯(一米七,齐尺一尺二十四厘米),身子虽还称不得魁梧,却已然被苍风刀剑打磨的匀称,这反身一拳,拳风震荡之下,黑色长袖阵阵鼓荡,隐隐可见臂上肌肉盘结条条虬龙轮廓。

  而这一拳,更是惊起风声啸鸣。军旗之下,黑马之上,旁侧那笑看着爷俩打玩的一黄袍汉子见得这一拳,唇角笑意来不及收回,眼神突的一凝,暗道和那些武道不入门的三流马贼厮杀终究是没能看出这小子的真本事,老爷子这一试才知道他藏了这么多。

  老头见拳袭来,翼展着的双手往前一搭,愣是从刚凛拳风中合住少年肘腕,左手压肩,右手顺着萧逸凡拳势一带,众人听着咔哒一声,便知道少年给卸了胳膊。

  可萧逸凡倒也着实有几分狠劲,竟趁着老头合住自己右手时一欺身,左手向老头右肋空门切去,脑袋则狠狠砸向老头鼻梁。

  要真让他砸中,看这狠冽劲,少不了破相。

  然而老头哪这么好被反打的,少年左手刚刚提起,脑袋才向前砸来时,肩膀一抖,便把来势剽悍的少年摔了出七八步去。这才施施然又走过去一捏一错,给少年咔哒合上了右胳膊。

  “不打了不打了。”少年吐出口啃进去的泥,连声求饶。

  旁侧人等也见惯了这爷俩闹腾,便都不当回事儿,只那黄袍瘦房牵着马经过时,豪迈一笑道“尚老爷子把小凡教的可不错,射马贼胡人箭无虚发,就是哪天让他把军旗洗洗了就更好了。”

  老头白了一眼,懒得搭理那瘦高汉子,一手拎着少年,一手牵着马转身就走。

  却说军旗可自打有它以来就没洗过,第一任白岩堡驻军大人美其名曰要让军旗在血与战火中洗礼。这些年血和战火倒也洗了不少次,可就是没到山下那条不及人小腿深的“辽河”里洗一洗,到了尚老头被发配到这儿来当了驻军,更是秉承第一任驻军优良传统,将惫懒精神发扬光大,让这一张破破烂烂黑不溜秋的大齐军旗继续飘扬着。

  来这儿的也都只有兵痞或是开罪了上司的军士,算上个例外那就是不知被老头从哪儿捡来的萧逸凡,也都一个痞性顽性,杀人放火可以,洗军旗那不行。更让人生的郁闷的,是白岩堡这独特的地理,孤悬关外二百八十里,前不过不咸山不见王庭,后不越辽河不入越女关,兼三山环顾,水取辽河,若两国大战,则不关白岩堡屁事,没人会想啃这一块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的骨头。

  而白岩堡仰赖地势之险也困于地势之险,驻军至多千人,处诸蛮之地,便也就只是大齐天朝的‘维和部队’了。

  并称“关外三堡”、经历了大齐开国以来北疆三次大战中两次的渔阳、上谷二堡,则习惯戏言白岩堡是:“大战不打,小战不断。”所谓的小战,便是嘲弄白岩堡军士只会做些割韭菜的勾当了。

  闲话讲罢,且说这头。

  话说那尚老头白了汉子一眼。手掌军旗,马前第一人的瘦高汉子也不恼,干笑两声便也作罢,后面的军士虽痞性不改,也都在老头前下了马,谈不上多恭敬,却也都不敢骑马越过前面的老头,都随着那瘦高汉子慢慢跟着那拎着少年的牵马老头入了堡。

  堡内并无特色,一溜的白岩矮屋,谈不上鳞次栉比,疏略的由四方城墙往内填满,既无箭塔也无哨站,一条条曲折巷道沟通四里,入堡时还看得出点队列样子的军士们此下都不知道窝去哪儿了。

  老头将马栓在一株拦腰断了的腰粗胡杨树上,信手扔了草料,左手上拎着的少年已然又沉沉睡去,他向着断树旁那堡内唯一一所两层石屋上面的长椅望了眼,微运丹田气,肩身一抖,手上的少年竟就飞了上去,是飞,不过是被丢飞的。

  还随在老头身后的瘦高汉子眼里只见那少年腾地被丢飞,在空中突的惊醒,开口大骂,便又轻飘飘的落在椅上。

  萧逸凡美梦再次被搅,大骂死老头不已,自己却不敢在空中如何动作,只由得身上那股力道将自己猛然抛飞又轻轻送落在长椅上,死老头知道自己恐高,但每当有机会,老头便会如此这般,百玩不厌。

  “老爷子神威不减当年,内力深厚,不负一代武道大家之称。”瘦高汉子倒也没少见这老头抛萧逸凡玩,但此刻有要事相禀,倒也不得不顺着拍拍马屁。

  “屁的武道大家,老子当年也就封将军的扛旗小卒。”老头笑眯眯的看着少年落到椅子上,回身笑骂道。

  “哪儿的话,您老是……”瘦高汉子倒也略懂奉承之道。

  可马屁还没拍完,却听:

  “滚你个兔崽子还没完了,柳峰啊,当年你要懂阿谀奉承落得到这般境地?”

  “这……”瘦高汉子,也就是柳峰不说话了,长叹一声才道“就连老爷子这般英雄不也虎落平阳了么,何况我啊。”

  “老子又不是因为没巴结人被发配来这儿的,老子是…”老头一翻白眼想也不想答道,忽的反应过来:“哎你个小兔崽子还跟我这儿打埋伏!”

  “嘿嘿!”柳峰直乐呵,屋上的少年也乐呵,少年直哈哈大笑道“你个死老头自己不是因为没巴结人来这儿的啊!”

  老头老脸一红,挥手一扇,可这一扇却唬的柳峰向后连纵数步。

  柳峰苦笑道:“您老可别和我开这玩笑。”

  这一扇却是有由头的,老头刚被发配到这儿来当校尉时候,原来的驻军犯罪受了牢狱之灾不说,却让做了十年军头也就是最有希望当上校尉的柳峰等人没了升迁希望,柳峰倒不觉得有什么,十年边旅已经把他的棱角磨平,可总有大批兵痞顽劲不改。

  老头第一天来此,按理全员都应来此听宣,可竟只有柳峰等十数人报备,老头就抱着个断奶没多久的孩子,等到日头西斜,也不多说,只眯着眼信手扇断了那株胡杨,第二天被老头这一扇威风终于吓出一半多人来,老头也不拿剩下没来的人立威,抱着孩子,点了百十号人出堡,月亮还没从弦月变圆,一行人便回来了,百二十人,刀锋染血,箭筒尽空。

  一问,才知道老头就在一旬时间便把月牙湖最猖獗的几股马贼灭了,回来后知道出战时堡里出逃了四十余人,那些人得知了老头一战之威,便又回来了十余人,老头也不说什么,只让着柳峰点了一百人出去,半年功夫后,白岩堡城外挂了三十余头颅。

  越女关里说书先生们除了那些将相王侯才子佳人事儿外,也会时不时提一提一剑光寒十六州的陈楚剑圣,八闽释宗风狮堂渡尽北莽战死军民的仁德义举,至于尚老头,武道佛心或许不如那些人杰英豪,但占了白岩堡为越女关境外唯一军堡之地利,一旬破贼寨无数的功绩倒也为越女关那些说书的所津津乐道。

  闲话说罢,且讲这头。

  老头待那柳峰苦笑罢,哼了一声道“屁话少放,赶紧说了要紧的自己滚蛋,老子半壶绿蚁酒还煮着。”

  柳峰只好一拱手道“这番割韭菜回来收获不错,月牙湖南边几个贼寨应该都没什么人,我们也不好铲灭了人家断自己财路,他们这次很是识相的交了双份供奉。只是秋冬气候,不敢拘留,怕老天爷降雪留人,就连夜回了。”

  老头却只关心话前半截,眉头微皱,道“精壮人马都不在了?这是去干大买卖了,连窝都留不了几个人守着啊!”

  柳峰点头道“您老把他们打怕以后,我们去割韭菜,识相的每次都上些贡,以前不识相的这次竟然没多干上几场再交税,是不怎么寻常。”

  老头皱着眉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这临冬节气也不会有什么大商队来往,马贼又哪儿找大买卖呢。于是老头索性挥挥手道“由着他们闹,闹得狠了我再剿他们一回得了。”

  柳峰虽心头有些惴惴,见上司有了定话,也不说什么,再一拱手便走了。

  北风割面,自己不知道还要在此熬多少个年头。犹在中年的柳峰微有些落魄佝偻的消失在巷弄里。

  正在白岩堡内各矮屋里歪斜躺着休息的军士们突兀听得堡内两层石楼那儿传来一声暴喝,气力极为悠长:

  “萧兔崽子!!!你又把老子绿蚁酒偷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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