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
数九寒冬，枯树虬劲，天空被枝桠划成了好几份。
一片白茫茫中走着个穿斗篷的男人，黄底滚蓝边的行头被压出好几道褶子。
他的手腕在汩汩流血。血滴进雪地里，凝成冰凌，刺眼极了。
“之白？”细小气流惊起枯枝上的寒鸦。
男人的声音略带嘶哑、了无生气。他懵懂地走着，不禁打起哆嗦——这地方太陌生了，又阴冷，叫遍身都生起寒气。
“之白——”
“之白！”
滴血殷出一枝红花，它冒了头，疯狂地长。
男人踉跄了一下，扑在雪地里。
眼前的景象叫他心惊胆战。他怎么会不认得这花？哪怕这辈子都在跟人掰扯什么“德先生”“赛先生”，从小就听的鬼怪故事却忘不掉。瞧这细长的花蕊，可不就是那话本里常谈的“彼岸花”么？
他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冰凉。
“我……死了？”
如同应和他，彼岸花簇到两边，让出一条黑得发亮的河。
“之白也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嘴角竟然浮现一丝笑来。但下一秒，这弧度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神色。
这时，远处有人喊：“裴山，上船。”
听到自己的名字，裴山忙跑过去，瞧见远处是个船夫，头戴斗笠、鹤发童颜。
橹一撑，船便涉水靠岸。
裴山跑上摇摇晃晃的摇橹船，抓着船夫就问：“有别人吗？这儿有别人吗？”
船夫不说话，只把他送去石板桥前。
裴山犟得很，一个劲儿问：“如果我死了，那之白也该在这里！他去哪了？”
“我不管这些事，你得去那问。”船夫指了指河对面的老铺子，等船一靠岸，便把他推了下去。
老铺子不知道开了几千、几万年，一次只卖一碗汤。卖汤的老婆子，叫孟婆。
“三铜板一碗。”孟婆说。
裴山的在身上胡乱找了一通，停下来试探着问：“阿婆，您见着其他人了吗？我想……找他解释一件事。”
没人答他。
老婆子手里的汤冒着热气。
“阿婆？他叫唐立言，表字之白。您、您见过么？”
“人死如云散，想那么多做什么。”孟婆把汤碗一放，不太耐烦，“你赶紧喝汤转世、忘了这一切。下一世，便快乐了。”
那碗汤里飘着些浮尘，咕噜咕噜冒着泡，热气消散在冰天雪地里。
裴山手腕上的伤口仍在流血，但在这里，似乎痛觉是不存在的。
“快乐？不行，不行！”他攥着孟婆的衣角，哀求道，“阿婆！不行，我欠他。我不配得到快乐。”
“那也跟你下辈子无关。到时候，贪嗔爱痴怨都得忘个一干二净，你还有什么欠他的？”
裴山怔了好几秒，忽而像入了邪般，双膝一软，兀自喃喃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不行！我欠他，我欠他！”
“我欠他一万银元，欠他六年——”
“我欠他一个家，我还欠他……一条命。”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是想起什么可怖的事情，裴山突然开始啜泣，反复地说，“我得还他，我得还他……”
裴山就这么跪着，朝坚硬的青砖重重磕下去。
之白曾说，男子汉顶天立地，跪天地，跪父母。
裴山却什么也想不得了，他起身时又搜遍全身，找出一沓并不厚的银票。
“这银钱给您，阳间的东西我也不要，至于别的，您想要我就给。可我不能喝汤，我不能忘了他，求您，求您！”
额头嗑在桥上，与石阶碰撞发出闷响，一阵接一阵。
血水不知是来自手腕的旧伤还是额头的新伤，和着眼泪，把满脸脂粉冲得斑斑驳驳。
孟婆冷眼瞧他，“你那些破玩意值什么？老婆子渡了多少人？求我的人不少、后悔的也不少。人呐，可别随便许什么生生世世，多的是人连几十年都相守不得！”
“阿婆，我不要生生世世，我不贪心。我只要一世，能还了欠他的就好。”裴山抬起头，脸上已经是水光一片。
孟婆盯着他半晌，又回头看了看摊铺，突然阴恻地笑起来，“你这娃娃，魂魄倒是好命格，干净。不喝汤也可以，这一世过后，你的魂魄归我。这交易你做不做？”
“做！我做！”
“想好了再说，这可是入不得轮回、永世不得超生的事。”
“我不后悔。”裴山笃定地看着她，“您要的，我都给。我欠了他一辈子，也得还。只要您留着他的样貌音容、留着我和他的记忆，哪怕是魂魄不能入轮回也行。”
孟婆不说话，提起拐杖，正要顿地时，突然停住，“真想好了？他可是已经喝完汤了的。”
裴山听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别的话，只是带着泪，苦涩地笑了，“想好了。他喝归喝，应当的。”
“痴人、愚人！”
话音刚落，裴山便听见“咚”地一声。
拐杖戳着地面，裴山脑袋里一阵轰鸣，昏昏沉沉。似乎什么东西没了，又似乎什么东西有了。
他恍然间看到另一个自己就这么脱离了躯壳，朝孟婆的拐杖飘去。
孟婆指指桥头：“老婆子看过太多凡事纠葛，追得紧不见得就是爱。万一你叫他知道了前尘纠葛，说不定还会给他招灾呢。”
裴山露出苦涩的笑，摇摇头，又颤抖着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原来，他连还债的资格都没有。
“我不贪心，也不会告诉他这些事。能找到他、陪着他，我就满足了。”
孟婆无奈，拐杖又顿了一下地面，老摊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的模糊渐渐消散，裴山再定睛时，只见苍茫一片白，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阿婆？”裴山朝四周喊话，但无人应答。
雪落在斗篷上，拂都拂不掉。而手腕上的伤口似乎慢慢愈合了，只有半干的血迹还残留着。
正在裴山犹豫着要去哪时，声音突然从空中飘下来：“庚寅年子时，洪街。想去，就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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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白茫茫中走着个穿斗篷的男人，黄底滚蓝边的行头被压出好几道褶子。
他的手腕在汩汩流血。血滴进雪地里，凝成冰凌，刺眼极了。
“之白？”细小气流惊起枯枝上的寒鸦。
男人的声音略带嘶哑、了无生气。他懵懂地走着，不禁打起哆嗦——这地方太陌生了，又阴冷，叫遍身都生起寒气。
“之白——”
“之白！”
滴血殷出一枝红花，它冒了头，疯狂地长。
男人踉跄了一下，扑在雪地里。
眼前的景象叫他心惊胆战。他怎么会不认得这花？哪怕这辈子都在跟人掰扯什么“德先生”“赛先生”，从小就听的鬼怪故事却忘不掉。瞧这细长的花蕊，可不就是那话本里常谈的“彼岸花”么？
他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冰凉。
“我……死了？”
如同应和他，彼岸花簇到两边，让出一条黑得发亮的河。
“之白也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嘴角竟然浮现一丝笑来。但下一秒，这弧度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神色。
这时，远处有人喊：“裴山，上船。”
听到自己的名字，裴山忙跑过去，瞧见远处是个船夫，头戴斗笠、鹤发童颜。
橹一撑，船便涉水靠岸。
裴山跑上摇摇晃晃的摇橹船，抓着船夫就问：“有别人吗？这儿有别人吗？”
船夫不说话，只把他送去石板桥前。
裴山犟得很，一个劲儿问：“如果我死了，那之白也该在这里！他去哪了？”
“我不管这些事，你得去那问。”船夫指了指河对面的老铺子，等船一靠岸，便把他推了下去。
老铺子不知道开了几千、几万年，一次只卖一碗汤。卖汤的老婆子，叫孟婆。
“三铜板一碗。”孟婆说。
裴山的在身上胡乱找了一通，停下来试探着问：“阿婆，您见着其他人了吗？我想……找他解释一件事。”
没人答他。
老婆子手里的汤冒着热气。
“阿婆？他叫唐立言，表字之白。您、您见过么？”
“人死如云散，想那么多做什么。”孟婆把汤碗一放，不太耐烦，“你赶紧喝汤转世、忘了这一切。下一世，便快乐了。”
那碗汤里飘着些浮尘，咕噜咕噜冒着泡，热气消散在冰天雪地里。
裴山手腕上的伤口仍在流血，但在这里，似乎痛觉是不存在的。
“快乐？不行，不行！”他攥着孟婆的衣角，哀求道，“阿婆！不行，我欠他。我不配得到快乐。”
“那也跟你下辈子无关。到时候，贪嗔爱痴怨都得忘个一干二净，你还有什么欠他的？”
裴山怔了好几秒，忽而像入了邪般，双膝一软，兀自喃喃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不行！我欠他，我欠他！”
“我欠他一万银元，欠他六年——”
“我欠他一个家，我还欠他……一条命。”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是想起什么可怖的事情，裴山突然开始啜泣，反复地说，“我得还他，我得还他……”
裴山就这么跪着，朝坚硬的青砖重重磕下去。
之白曾说，男子汉顶天立地，跪天地，跪父母。
裴山却什么也想不得了，他起身时又搜遍全身，找出一沓并不厚的银票。
“这银钱给您，阳间的东西我也不要，至于别的，您想要我就给。可我不能喝汤，我不能忘了他，求您，求您！”
额头嗑在桥上，与石阶碰撞发出闷响，一阵接一阵。
血水不知是来自手腕的旧伤还是额头的新伤，和着眼泪，把满脸脂粉冲得斑斑驳驳。
孟婆冷眼瞧他，“你那些破玩意值什么？老婆子渡了多少人？求我的人不少、后悔的也不少。人呐，可别随便许什么生生世世，多的是人连几十年都相守不得！”
“阿婆，我不要生生世世，我不贪心。我只要一世，能还了欠他的就好。”裴山抬起头，脸上已经是水光一片。
孟婆盯着他半晌，又回头看了看摊铺，突然阴恻地笑起来，“你这娃娃，魂魄倒是好命格，干净。不喝汤也可以，这一世过后，你的魂魄归我。这交易你做不做？”
“做！我做！”
“想好了再说，这可是入不得轮回、永世不得超生的事。”
“我不后悔。”裴山笃定地看着她，“您要的，我都给。我欠了他一辈子，也得还。只要您留着他的样貌音容、留着我和他的记忆，哪怕是魂魄不能入轮回也行。”
孟婆不说话，提起拐杖，正要顿地时，突然停住，“真想好了？他可是已经喝完汤了的。”
裴山听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别的话，只是带着泪，苦涩地笑了，“想好了。他喝归喝，应当的。”
“痴人、愚人！”
话音刚落，裴山便听见“咚”地一声。
拐杖戳着地面，裴山脑袋里一阵轰鸣，昏昏沉沉。似乎什么东西没了，又似乎什么东西有了。
他恍然间看到另一个自己就这么脱离了躯壳，朝孟婆的拐杖飘去。
孟婆指指桥头：“老婆子看过太多凡事纠葛，追得紧不见得就是爱。万一你叫他知道了前尘纠葛，说不定还会给他招灾呢。”
裴山露出苦涩的笑，摇摇头，又颤抖着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原来，他连还债的资格都没有。
“我不贪心，也不会告诉他这些事。能找到他、陪着他，我就满足了。”
孟婆无奈，拐杖又顿了一下地面，老摊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的模糊渐渐消散，裴山再定睛时，只见苍茫一片白，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阿婆？”裴山朝四周喊话，但无人应答。
雪落在斗篷上，拂都拂不掉。而手腕上的伤口似乎慢慢愈合了，只有半干的血迹还残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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