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第七十三章
十岁的林渊，尽管对陈家的冷漠刁难感到不平，还是清楚自己要比他人有福气。
他有幸被陈氏抚养，自懂事以来不愁吃穿，光凭这一点，他已经胜过无数人。
像表哥从中原救回来的家奴陈小童，他自小命途多舛，战乱时被蛮夷抓去充奴，不幸伤及头部换上痴呆症，尽管岁数与陈氏相仿，心智却如稚童一般。即使被陈家收留，林小童也只能干挑水砍柴之类的粗活，连背上的奴印都不懂得遮掩一二。
林渊有几次遥遥望见陈小童，面对陈顾氏大丫鬟的斥责，陈小童也只是天真无邪地傻笑着。
故而林渊时常老成地安慰自己，他应当知足常乐。
直到林渊从书院回来的那个傍晚。
林渊习惯低头走路，以避开旁人打量或嘲讽的视线。
灰蒙蒙的天缓缓降下薄雪，单薄的布鞋无法隔绝雪地的寒冷，脚底被冻得发痛，林渊只得蜷缩起脚趾头、弓着脚背小步快走。
恰逢表哥外出游历，自然也没有书童替他这个养子撑伞，林渊对此习以为常，只想着回屋里，对着暖炉烤热身子。
林渊抖落身上的雪粒，也挥去对娘亲的胆怯——每逢夜晚，娘亲都会分外低落，即使不言不语，也向周遭传递着惊人的压力，而林渊首当其冲。
这是不孝的念头，他不该想。
林渊对着掌心哈气暖和一下，才鼓起勇气推开冰一样冷的门。
长明灯居然燃尽了。
房内漆黑一片，唯有掺着冰雪的阳光穿过门缝，照亮房间。
林渊抬起头，看见娘亲的素色鞋背垂在他眼前，随着寒风阵阵，轻轻摇摆。
在白天，微笑着送自己上学的娘亲，竟在屋内悬梁自尽。
林渊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陈氏习惯挥退丫鬟独自礼佛，直到晚膳送到，懒散的下人才走进院子里，打破这寂静的地狱。
表哥不在雪山，丫鬟大呼小叫地寻来舅舅陈续，才有杂役手忙脚乱地将娘亲从房梁上取下来。
林渊屏息静气地看着娘亲的脸被白布遮盖。
陈续急急忙忙地想派人将林渊抱走，却被马婆拦下：“家主，得先由渊少爷领路带大姑娘离开，否则，大姑娘会找不到去祖庙的路。”
陈续听得背后一寒：“别胡说！”
马婆是陈顾氏的陪嫁丫头，还当过陈续的奶娘，故而并不惧怕声厉内荏的陈续。马婆代替脸色发青的陈续主持大局，丫鬟小跑着拿来素冠麻衣，扯下林渊的厚外套，粗鲁地替他穿上丧服。待林渊回过神，手上已经拿着一柱粗香，及一叠纸钱。
马婆居高临下地对林渊说：“渊少爷，请走在前头，一边喊‘娘亲’，一边撒纸钱，为大姑娘引路。”
林渊满脸涕泪，呆若木鸡。
见势不妙，陈续单手扶住林渊的肩膀，引他出门。他手下的肩膀如此单薄瘦削，远不及他儿子陈傲阳。
陈续也有些恍惚：“阿渊，我们带你娘亲走罢，别让她着凉了。”
林渊仿佛回过神，又仿佛没有，他手中的香扯出一线白烟，纸钱从指缝间不住漏下，他在舅舅陈续的帮助下走出房门，嘴里随马婆的指示沙哑地喊道：
“娘亲，我是阿渊，走喽，娘亲，这里要往右转，走喽……”
大雪纷飞，新雪也被忙乱的众人踩得狼藉一片。
娘亲盖着白布的身体被人抬着，跟在林渊身后。
马婆教林渊不要回头，他也不敢回头。
“娘亲，走喽……”
待娘被下人搬到祠堂里，林渊才被陈续带回陈家主宅。
林渊僵硬地站在原地，他穿得太少，又在雪地里走了许久，脸上的泪痕都结成薄霜，瘦小的身子像筛子一般颤抖。
陈续命人点起围炉，又蹲**扶住林渊的肩膀问：“阿渊，你娘有说过什么吗？”
林渊没作声。
陈续手上用力，试图为十岁的孩童注入力量：“阿渊，你得振作些，你是你娘唯一的孩子，你要为她扶灵守夜。”
林渊回过神，轻轻问道：“娘亲她，为什么？”
陈续哽咽，半晌后才道：“舅舅也不知道。”
在马婆的催促下，陈续走入内厅，轻声细语地向陈顾氏传递死讯。
大厅与内厅仅用镂空雕花木质屏风隔开，林渊身上的雪花逐渐融化，浸湿他的衣裳，他却不敢动弹。
机灵的下人已经换上素色衣裳，避免碍了主子的眼。
他们轻手轻脚地走动着，有人去请大夫照看陈顾氏的身体，有人偷偷跑去通知两位分家叔公，但无论是谁，都对湿漉漉的林渊视而不见。
屏风后的声响像刀一般刺入林渊耳中。
陈顾氏正嚎啕大哭：“我的闺女啊——我的大闺女啊！你怎么忍心让我白头人送黑头人——！”
“娘亲，莫要着急……快！拿固心丹过来！”
“我的闺女啊——你怎么那么傻！打自那丧门星出生，就一直克咱家的人！先是克死他外公——又克死了他娘——”
“固心丹来了！大夫也快到了！”
马婆怒斥眼挫手笨的丫鬟：“先拿温水过来！”
“我还吃什么药！不如给我一个痛快吧！耀祖不在了！大闺女也没了！我还活着做什么——让他也克死我吧——”
一阵器物砸碎的声音。
几块碎片飞到林渊脚边，林渊认得，是陈顾氏最喜欢的花瓶。
提着老大夫匆匆赶到，他被丫鬟催得着急，甚至没发现自己背着的药箱将林渊重重撞倒在地。
“那白眼狼！那丧门星！定是咱家上辈子欠了他的！冤孽啊——”
林渊从地上缓缓爬起，用指尖将刺入手掌心的碎片摘下，血珠从伤口涌出。
大夫在屏风后说：“先把老太太扶回床上！”
陈顾氏魔怔般继续叫喊道：“儿子！快把那丧门星送走！不然他还得害傲阳，还得害你啊！”
陈续焦头烂额。
十年前林渊出生，陈耀祖激怒攻心，突然猝死，全靠陈顾氏临危不惧、镇定自若地主持大局，陈续才有成为陈家家主的今日。
十年后，陈顾氏却如疯癫婆子一般大哭大闹，满嘴胡话，仿佛要将所有压抑心中的内闱私事告知天下。
陈续命令道：“先让老太太镇定下来！”
他得寸步不离陈顾氏，忘记去命人安置年仅十岁的林渊。
林渊握紧拳头，血液从指缝间滴落，他茫然地注视着摇曳的火舌，认为自己置身噩梦之中。
毕竟他过去一直在做被陈家抛弃的噩梦。
林渊想，这里应该是不需要我了。
他想回去，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林渊背对屏风后兵荒马乱的阵仗，自言自语道：“我是娘亲唯一的孩子，我得为她守灵。”
林渊不知冷饿，不知疼痛，无悲无喜，只迈开脚步，走向陈家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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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幸被陈氏抚养，自懂事以来不愁吃穿，光凭这一点，他已经胜过无数人。
像表哥从中原救回来的家奴陈小童，他自小命途多舛，战乱时被蛮夷抓去充奴，不幸伤及头部换上痴呆症，尽管岁数与陈氏相仿，心智却如稚童一般。即使被陈家收留，林小童也只能干挑水砍柴之类的粗活，连背上的奴印都不懂得遮掩一二。
林渊有几次遥遥望见陈小童，面对陈顾氏大丫鬟的斥责，陈小童也只是天真无邪地傻笑着。
故而林渊时常老成地安慰自己，他应当知足常乐。
直到林渊从书院回来的那个傍晚。
林渊习惯低头走路，以避开旁人打量或嘲讽的视线。
灰蒙蒙的天缓缓降下薄雪，单薄的布鞋无法隔绝雪地的寒冷，脚底被冻得发痛，林渊只得蜷缩起脚趾头、弓着脚背小步快走。
恰逢表哥外出游历，自然也没有书童替他这个养子撑伞，林渊对此习以为常，只想着回屋里，对着暖炉烤热身子。
林渊抖落身上的雪粒，也挥去对娘亲的胆怯——每逢夜晚，娘亲都会分外低落，即使不言不语，也向周遭传递着惊人的压力，而林渊首当其冲。
这是不孝的念头，他不该想。
林渊对着掌心哈气暖和一下，才鼓起勇气推开冰一样冷的门。
长明灯居然燃尽了。
房内漆黑一片，唯有掺着冰雪的阳光穿过门缝，照亮房间。
林渊抬起头，看见娘亲的素色鞋背垂在他眼前，随着寒风阵阵，轻轻摇摆。
在白天，微笑着送自己上学的娘亲，竟在屋内悬梁自尽。
林渊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陈氏习惯挥退丫鬟独自礼佛，直到晚膳送到，懒散的下人才走进院子里，打破这寂静的地狱。
表哥不在雪山，丫鬟大呼小叫地寻来舅舅陈续，才有杂役手忙脚乱地将娘亲从房梁上取下来。
林渊屏息静气地看着娘亲的脸被白布遮盖。
陈续急急忙忙地想派人将林渊抱走，却被马婆拦下：“家主，得先由渊少爷领路带大姑娘离开，否则，大姑娘会找不到去祖庙的路。”
陈续听得背后一寒：“别胡说！”
马婆是陈顾氏的陪嫁丫头，还当过陈续的奶娘，故而并不惧怕声厉内荏的陈续。马婆代替脸色发青的陈续主持大局，丫鬟小跑着拿来素冠麻衣，扯下林渊的厚外套，粗鲁地替他穿上丧服。待林渊回过神，手上已经拿着一柱粗香，及一叠纸钱。
马婆居高临下地对林渊说：“渊少爷，请走在前头，一边喊‘娘亲’，一边撒纸钱，为大姑娘引路。”
林渊满脸涕泪，呆若木鸡。
见势不妙，陈续单手扶住林渊的肩膀，引他出门。他手下的肩膀如此单薄瘦削，远不及他儿子陈傲阳。
陈续也有些恍惚：“阿渊，我们带你娘亲走罢，别让她着凉了。”
林渊仿佛回过神，又仿佛没有，他手中的香扯出一线白烟，纸钱从指缝间不住漏下，他在舅舅陈续的帮助下走出房门，嘴里随马婆的指示沙哑地喊道：
“娘亲，我是阿渊，走喽，娘亲，这里要往右转，走喽……”
大雪纷飞，新雪也被忙乱的众人踩得狼藉一片。
娘亲盖着白布的身体被人抬着，跟在林渊身后。
马婆教林渊不要回头，他也不敢回头。
“娘亲，走喽……”
待娘被下人搬到祠堂里，林渊才被陈续带回陈家主宅。
林渊僵硬地站在原地，他穿得太少，又在雪地里走了许久，脸上的泪痕都结成薄霜，瘦小的身子像筛子一般颤抖。
陈续命人点起围炉，又蹲**扶住林渊的肩膀问：“阿渊，你娘有说过什么吗？”
林渊没作声。
陈续手上用力，试图为十岁的孩童注入力量：“阿渊，你得振作些，你是你娘唯一的孩子，你要为她扶灵守夜。”
林渊回过神，轻轻问道：“娘亲她，为什么？”
陈续哽咽，半晌后才道：“舅舅也不知道。”
在马婆的催促下，陈续走入内厅，轻声细语地向陈顾氏传递死讯。
大厅与内厅仅用镂空雕花木质屏风隔开，林渊身上的雪花逐渐融化，浸湿他的衣裳，他却不敢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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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轻手轻脚地走动着，有人去请大夫照看陈顾氏的身体，有人偷偷跑去通知两位分家叔公，但无论是谁，都对湿漉漉的林渊视而不见。
屏风后的声响像刀一般刺入林渊耳中。
陈顾氏正嚎啕大哭：“我的闺女啊——我的大闺女啊！你怎么忍心让我白头人送黑头人——！”
“娘亲，莫要着急……快！拿固心丹过来！”
“我的闺女啊——你怎么那么傻！打自那丧门星出生，就一直克咱家的人！先是克死他外公——又克死了他娘——”
“固心丹来了！大夫也快到了！”
马婆怒斥眼挫手笨的丫鬟：“先拿温水过来！”
“我还吃什么药！不如给我一个痛快吧！耀祖不在了！大闺女也没了！我还活着做什么——让他也克死我吧——”
一阵器物砸碎的声音。
几块碎片飞到林渊脚边，林渊认得，是陈顾氏最喜欢的花瓶。
提着老大夫匆匆赶到，他被丫鬟催得着急，甚至没发现自己背着的药箱将林渊重重撞倒在地。
“那白眼狼！那丧门星！定是咱家上辈子欠了他的！冤孽啊——”
林渊从地上缓缓爬起，用指尖将刺入手掌心的碎片摘下，血珠从伤口涌出。
大夫在屏风后说：“先把老太太扶回床上！”
陈顾氏魔怔般继续叫喊道：“儿子！快把那丧门星送走！不然他还得害傲阳，还得害你啊！”
陈续焦头烂额。
十年前林渊出生，陈耀祖激怒攻心，突然猝死，全靠陈顾氏临危不惧、镇定自若地主持大局，陈续才有成为陈家家主的今日。
十年后，陈顾氏却如疯癫婆子一般大哭大闹，满嘴胡话，仿佛要将所有压抑心中的内闱私事告知天下。
陈续命令道：“先让老太太镇定下来！”
他得寸步不离陈顾氏，忘记去命人安置年仅十岁的林渊。
林渊握紧拳头，血液从指缝间滴落，他茫然地注视着摇曳的火舌，认为自己置身噩梦之中。
毕竟他过去一直在做被陈家抛弃的噩梦。
林渊想，这里应该是不需要我了。
他想回去，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林渊背对屏风后兵荒马乱的阵仗，自言自语道：“我是娘亲唯一的孩子，我得为她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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