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四十九章
成年的徐长卿混在灵泽上师的队伍里，正在向祈福圣地进发，计划在中途离开，改道前往雪山。
所有人都相信，灵泽上师是因为得到佛祖启示，才急于启程赶去福地。
唯有徐长卿与林渊知道，灵泽是为了还当年刺红的恩情。
徐长卿没有勇气，再向依赖逍遥散的灵泽坦白，刺红故去多年的事实。
徐长卿身着粗布黄衣，骑在马背上，因为昏昏欲睡，不住点头。
还好他早有准备，用绳子绑一缕自己的头发连在马鞍上，一旦身体歪斜，就会因为头皮被扯紧而瞬间清醒，避免摔到地上，被马蹄踏破肚皮的惨剧发生。
徐长卿昨夜睡得不好。
即使过去好几年，他偶尔还是会梦到刺红，梦见他还在生时的情景。
梦里，他们仍在曹家大院，或者在草原品尝新鲜羊肉，或者还在黑夜中等待却冬。
徐长卿每次在梦中遇见刺红，都会马上牵住刺红的手，着急地说：“我们快逃吧，不然你会死的。”
他总会用尽千方百计，来挽回刺红的性命。
一旦成功，徐长卿就跪地感谢上苍，欣喜若狂。
然后从梦中醒来。
毕竟故人复生，不过是南柯一梦。
徐长卿尤其讨厌这种梦。
他已经在梦里救了刺红太多次，救到有些累了，却始终救不回来。
徐长卿赶了好些天的路。
作为随行医师，徐长卿他们在途中没有任务，只需照顾好自己，偶尔搭把手帮忙扎营做饭。
在路途中，灵泽上师总是被武僧们簇拥保护着，与其他人分食分住，作为灵泽侍者的林渊，也无法自由行动。
不知道这与灵泽过去逃跑的经历，有无干系。
但是，徐长卿许久没能与林渊说上话了。
徐长卿说服自己，这也是好事，毕竟如今身在郊野，护卫多些，也能保障林渊的安全。
唯有在生火时，徐长卿才能与林渊遥遥相望片刻。
因二人无法接触，林渊也卸去易容，露出原本俊朗的容貌。
即使身处拥挤人群中，徐长卿仍然觉得，林渊是最为显眼的，仿佛隐隐发亮。
犹如遥不可及的启明星。
徐长卿觉得非常奇妙，在过去的岁月里，他都只能躲在树上，靠千里镜偷窥林渊，早已习惯无法碰触的距离感。
但在下山这段时间里，他们曾彼此相依，抵足而眠，甚至做过亲密之事。
得到这些宝贵的回忆后，徐长卿反而不习惯与林渊分开了。
但他得开始重新习惯。
徐长卿轻轻揉按左手虎口。
喜欢唠叨的老大夫见了，热切地凑过来搭话：“怎么？你手掌被烫伤了？要不要涂些伤药？”
为避免麻烦，徐长卿向老大夫摊开手心：“没有，就是天气太干了，觉得痒。”
那是源自经络深处的阵痛，肉眼无法察觉。
当晚，徐长卿被童子传唤到灵泽的帐篷里。
一见到徐长卿的身影，林渊起身相迎：“你来了。”
徐长卿忍不住笑了：“阿弥陀佛，灵泽上师，圆法大师，我来了。”
“阿弥陀佛。”
帐篷内除却灵泽与林渊，还有武僧悲愿，与一位牧民打扮的男人。
灵泽待二人坐下，才开口说：“你们今夜就起行吧，明日起，队伍便会离雪山越来越远。今年气象异常，陈家有可能提早封山，你们及早动身为妙。”
徐长卿一愣，又马上说道：“多谢上师提点，我这就回去收拾行囊。”
灵泽说：“稍安勿躁，雪山寒冷，我命童子为你二人备下保暖衣帽鞋袜等物，你一并带上吧。以及，待到丑时，再由我弟子圆志，护送你们离开。”
牧民打扮的圆志摘下毛边帽，露出底下的光头，与一双勾魂摄魄的亮眼：
“在下圆志，见过林渊教主，与徐长卿小师弟。”
他一开腔，徐长卿便马上记起来了，毕竟他的声音如此悦耳动听，曾教慕名而来的听众如痴如醉。
徐长卿颤声道：“你是……你是……”
圆志笑答：“我还在圣教时，俗名翡翠。算起来，昔日一别，我们也有七八年没见过面了。徐长卿，你长大许多，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徐长卿用手去捏自己的脸颊，又急忙放下，惹来林渊注目。
徐长卿结结巴巴地说：“翡翠……大哥，你怎么在灵泽上师这里，还有……头……”
圆志盘腿而坐，脸带微笑，草原的日晒在他的眼角留下细细的痕迹，但他看上去既轻松，又精神。
圆志解释道：“当年刺红跟却冬出发回总舵后，灵泽师父怕圣……魔教迁怒于我，马上派人先魔教一步，把我从酒楼赎走，因而与你们擦肩而过。后来在师父的指导下，我剃度出家，顺势戒去逍遥散。但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去信总舵，通知你们。”
圆志又说：“本来我还担心刺红性子鲁莽，会不会吃上苦头。还好我听师父说，刺红只受了些皮肉之苦后，就被派到南面的分舵，日夜被蚊叮虫咬，才放宽心。闻说你后来接替了刺红的工作，不知道你有没有再见过刺红？他还好吗？”
徐长卿本能地瞥一眼灵泽上师。
灵泽上师眸目低垂，指尖捻弄金色藏文腰带，仿佛原先询问徐长卿，刺红现状的人，根本不是他。
徐长卿在心中暗叹：啊，灵泽是知道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啊，上师。
灵泽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可是名满天下的圣僧灵泽上师，区区一名魔教暗卫的生死，他又怎会探听不到。
但只要徐长卿与灵泽不坦言刺红的死亡，那么刺红就能永远地活在翡翠心中。
徐长卿放松肩膀，展露一个爽朗的笑容：
“我每隔大半年，才顺路过去探望刺红大哥一次。他过得还算不错，虽然穷些，也顺利娶妻生子了。南面气候潮湿，虽然物资短缺，但刺红大哥的皮肤比我还水嫩。”
圆志无意识地摸一把自己干燥的脸庞：“是吗？他居然连小孩都有了。”
徐长卿说：“他儿子跟他长得一摸一样，但性子随他娘，挺乖的，说起话来软绵绵的。”
这些故事，无论翡翠要听多久，他都能编出来。
仿佛梦境成真。
刺红被徐长卿救下，提早向圣教赎罪，又因为灵泽坚持与妥协，最终被轻轻发落，派到南方，与当地女子结为连理，生儿育女，儿孙满堂。
百年后，刺红在亲人陪同下，安然离世。
这才是最适合刺红的结局。
当下，刺红还会在遥不可及的南方继续生活，在灵泽的日夜祝福中，活下去。
他活在灵泽的谎言里，活在徐长卿的经验里，活在翡翠的想象里。
直到三人皆与世长辞，刺红才会真正地，随他们一同离开。
唯有被所爱之人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丑时已过。
武僧悲愿掀起垂帐，走进帐篷里，恭敬地对灵泽上师说：“师父，圆志已经带二人出发了。”
“嗯。”
灵泽上师身穿灰色僧袍，坐在火堆前，缓缓摩挲佛珠。
悲愿又问：“师父，今晚要服药吗？”
灵泽上师说：“不用，我打算直接就寝。”
灵泽本来不想见徐长卿。
他以为自己一旦与徐长卿再会，就会想起那段最难堪、最绝望的日子。
但实际上，一切的苦痛俱已淡去，像淘沙取金一般，遗留下来的，尽是刺红留给他的温暖回忆。
灵泽微微一笑，将佛珠放在枕边。
****
十多年前的破庙里。
入世不久的小沙弥灵泽，在黑衣少年刺红的监督下，努力地干嚼馒头。
刺红说：“吃慢点儿，小秃驴。”
灵泽停下，难以置信地瞪刺红：“你说我是秃驴？！”
刺红忍不住笑了，伸手去摸灵泽的光头，摸回一手灰。
“哪能啊，”刺红说，“像你这么傻的，当然不是秃驴，得叫上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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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相信，灵泽上师是因为得到佛祖启示，才急于启程赶去福地。
唯有徐长卿与林渊知道，灵泽是为了还当年刺红的恩情。
徐长卿没有勇气，再向依赖逍遥散的灵泽坦白，刺红故去多年的事实。
徐长卿身着粗布黄衣，骑在马背上，因为昏昏欲睡，不住点头。
还好他早有准备，用绳子绑一缕自己的头发连在马鞍上，一旦身体歪斜，就会因为头皮被扯紧而瞬间清醒，避免摔到地上，被马蹄踏破肚皮的惨剧发生。
徐长卿昨夜睡得不好。
即使过去好几年，他偶尔还是会梦到刺红，梦见他还在生时的情景。
梦里，他们仍在曹家大院，或者在草原品尝新鲜羊肉，或者还在黑夜中等待却冬。
徐长卿每次在梦中遇见刺红，都会马上牵住刺红的手，着急地说：“我们快逃吧，不然你会死的。”
他总会用尽千方百计，来挽回刺红的性命。
一旦成功，徐长卿就跪地感谢上苍，欣喜若狂。
然后从梦中醒来。
毕竟故人复生，不过是南柯一梦。
徐长卿尤其讨厌这种梦。
他已经在梦里救了刺红太多次，救到有些累了，却始终救不回来。
徐长卿赶了好些天的路。
作为随行医师，徐长卿他们在途中没有任务，只需照顾好自己，偶尔搭把手帮忙扎营做饭。
在路途中，灵泽上师总是被武僧们簇拥保护着，与其他人分食分住，作为灵泽侍者的林渊，也无法自由行动。
不知道这与灵泽过去逃跑的经历，有无干系。
但是，徐长卿许久没能与林渊说上话了。
徐长卿说服自己，这也是好事，毕竟如今身在郊野，护卫多些，也能保障林渊的安全。
唯有在生火时，徐长卿才能与林渊遥遥相望片刻。
因二人无法接触，林渊也卸去易容，露出原本俊朗的容貌。
即使身处拥挤人群中，徐长卿仍然觉得，林渊是最为显眼的，仿佛隐隐发亮。
犹如遥不可及的启明星。
徐长卿觉得非常奇妙，在过去的岁月里，他都只能躲在树上，靠千里镜偷窥林渊，早已习惯无法碰触的距离感。
但在下山这段时间里，他们曾彼此相依，抵足而眠，甚至做过亲密之事。
得到这些宝贵的回忆后，徐长卿反而不习惯与林渊分开了。
但他得开始重新习惯。
徐长卿轻轻揉按左手虎口。
喜欢唠叨的老大夫见了，热切地凑过来搭话：“怎么？你手掌被烫伤了？要不要涂些伤药？”
为避免麻烦，徐长卿向老大夫摊开手心：“没有，就是天气太干了，觉得痒。”
那是源自经络深处的阵痛，肉眼无法察觉。
当晚，徐长卿被童子传唤到灵泽的帐篷里。
一见到徐长卿的身影，林渊起身相迎：“你来了。”
徐长卿忍不住笑了：“阿弥陀佛，灵泽上师，圆法大师，我来了。”
“阿弥陀佛。”
帐篷内除却灵泽与林渊，还有武僧悲愿，与一位牧民打扮的男人。
灵泽待二人坐下，才开口说：“你们今夜就起行吧，明日起，队伍便会离雪山越来越远。今年气象异常，陈家有可能提早封山，你们及早动身为妙。”
徐长卿一愣，又马上说道：“多谢上师提点，我这就回去收拾行囊。”
灵泽说：“稍安勿躁，雪山寒冷，我命童子为你二人备下保暖衣帽鞋袜等物，你一并带上吧。以及，待到丑时，再由我弟子圆志，护送你们离开。”
牧民打扮的圆志摘下毛边帽，露出底下的光头，与一双勾魂摄魄的亮眼：
“在下圆志，见过林渊教主，与徐长卿小师弟。”
他一开腔，徐长卿便马上记起来了，毕竟他的声音如此悦耳动听，曾教慕名而来的听众如痴如醉。
徐长卿颤声道：“你是……你是……”
圆志笑答：“我还在圣教时，俗名翡翠。算起来，昔日一别，我们也有七八年没见过面了。徐长卿，你长大许多，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徐长卿用手去捏自己的脸颊，又急忙放下，惹来林渊注目。
徐长卿结结巴巴地说：“翡翠……大哥，你怎么在灵泽上师这里，还有……头……”
圆志盘腿而坐，脸带微笑，草原的日晒在他的眼角留下细细的痕迹，但他看上去既轻松，又精神。
圆志解释道：“当年刺红跟却冬出发回总舵后，灵泽师父怕圣……魔教迁怒于我，马上派人先魔教一步，把我从酒楼赎走，因而与你们擦肩而过。后来在师父的指导下，我剃度出家，顺势戒去逍遥散。但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去信总舵，通知你们。”
圆志又说：“本来我还担心刺红性子鲁莽，会不会吃上苦头。还好我听师父说，刺红只受了些皮肉之苦后，就被派到南面的分舵，日夜被蚊叮虫咬，才放宽心。闻说你后来接替了刺红的工作，不知道你有没有再见过刺红？他还好吗？”
徐长卿本能地瞥一眼灵泽上师。
灵泽上师眸目低垂，指尖捻弄金色藏文腰带，仿佛原先询问徐长卿，刺红现状的人，根本不是他。
徐长卿在心中暗叹：啊，灵泽是知道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啊，上师。
灵泽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可是名满天下的圣僧灵泽上师，区区一名魔教暗卫的生死，他又怎会探听不到。
但只要徐长卿与灵泽不坦言刺红的死亡，那么刺红就能永远地活在翡翠心中。
徐长卿放松肩膀，展露一个爽朗的笑容：
“我每隔大半年，才顺路过去探望刺红大哥一次。他过得还算不错，虽然穷些，也顺利娶妻生子了。南面气候潮湿，虽然物资短缺，但刺红大哥的皮肤比我还水嫩。”
圆志无意识地摸一把自己干燥的脸庞：“是吗？他居然连小孩都有了。”
徐长卿说：“他儿子跟他长得一摸一样，但性子随他娘，挺乖的，说起话来软绵绵的。”
这些故事，无论翡翠要听多久，他都能编出来。
仿佛梦境成真。
刺红被徐长卿救下，提早向圣教赎罪，又因为灵泽坚持与妥协，最终被轻轻发落，派到南方，与当地女子结为连理，生儿育女，儿孙满堂。
百年后，刺红在亲人陪同下，安然离世。
这才是最适合刺红的结局。
当下，刺红还会在遥不可及的南方继续生活，在灵泽的日夜祝福中，活下去。
他活在灵泽的谎言里，活在徐长卿的经验里，活在翡翠的想象里。
直到三人皆与世长辞，刺红才会真正地，随他们一同离开。
唯有被所爱之人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丑时已过。
武僧悲愿掀起垂帐，走进帐篷里，恭敬地对灵泽上师说：“师父，圆志已经带二人出发了。”
“嗯。”
灵泽上师身穿灰色僧袍，坐在火堆前，缓缓摩挲佛珠。
悲愿又问：“师父，今晚要服药吗？”
灵泽上师说：“不用，我打算直接就寝。”
灵泽本来不想见徐长卿。
他以为自己一旦与徐长卿再会，就会想起那段最难堪、最绝望的日子。
但实际上，一切的苦痛俱已淡去，像淘沙取金一般，遗留下来的，尽是刺红留给他的温暖回忆。
灵泽微微一笑，将佛珠放在枕边。
****
十多年前的破庙里。
入世不久的小沙弥灵泽，在黑衣少年刺红的监督下，努力地干嚼馒头。
刺红说：“吃慢点儿，小秃驴。”
灵泽停下，难以置信地瞪刺红：“你说我是秃驴？！”
刺红忍不住笑了，伸手去摸灵泽的光头，摸回一手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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