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二十二章
远在船上的长卿，自然对左护法与赤芍的讨论一无所知。
正是日短夜长的时分，艳红的夕阳浸在江水尽头。
徐长卿从教主的肩膀上醒来，第一时间用手背抹去嘴角的口水。教主微笑着目视前方，仿佛对徐长卿的邋遢睡相一无所知。徐长卿坐直身子，发现直到醒来，教主仍一直举着蒲扇替他遮挡日晒。
难怪睡得这么沉。
徐长卿受宠若惊：“天色已阴，相公没必要一直替我遮阳的。”
教主才放下手：“过往练功时，每日都要托举巨石半时辰，一把蒲扇累不着我。”
徐长卿也记得这件事。当年他被收回赤芍的身份，外调草原，往后又经历不少事，才好不容易在暗卫队占到一个虚衔，勉强安稳下来。若能抽出空档，徐长卿便会在远处用千里镜偷窥林渊的生活。
那段时间林培月还在生，林渊虽比幼时自由些许，能在总舵内走动，但他仍住在原先那座山上。
被烧毁的院子早已修葺完毕，老树仍在山坡上苟延残存。
每日清晨，凤真与赤芍都会上山与林渊一同对练，教主一开始武功不济，被体型娇小的凤真按在地上单方面欺压，摔得满身是泥，但他眼里不曾有羞辱或怨恨，仿佛不是以少主的身份落败，而是在与自己的弟弟切磋。
若非必要，林渊都会坦诚待人，极少端起架子。
蔡巧偶尔会加入他们，四人说到一些生活的琐事，还会默契地一同哈哈大笑。
徐长卿当时躲藏在树上，底下的同僚催他轮班，他却置若罔闻，只抓紧千里镜，咬牙记下林渊的笑脸。
他不知道如何令林渊笑得如此开怀。
天色渐黑，夜幕降临。
小渔夫在船头熟练地钓起三条鱼，老渔夫在船尾起灶煮鱼汤，鱼骨鱼肠也没拉下，满满一大锅，倒是包含在船费里。
船篷里的三个江湖人早就开吃了，用口感肥滑的鱼肠配随身携带的烈酒，吃得兴致高涨，面红耳赤。一个中年人醉醺醺地掀开船篷的垂帐，朝妇人打扮的徐长卿招呼：“嗨，大妹子，过来一块吃喝呀，我请你喝酒。”
教主心知徐长卿不便暴露身手，见醉汉靠近，站起将徐长卿挡在身后：“兄弟客气了，我娘子有些晕船，待她舒服些，我自会再督促她吃饭。”
醉汉怒唾一口，摇摇摆摆地想推开教主，却只是令自己后退一步。他满嘴酒臭地骂道：“穷人家婆娘装什么节妇，过来陪爷喝一晚，不会少给你汉子渡夜资！”
教主哪见过此等痞子，虽此刻身无内力，但他多年以来不曾懈怠体力锻炼，对付一个醉汉绰绰有余。他抓紧中年人的上臂，正要将他扔进江水里洗涮脑子。
“哎哎哎！大哥们等等！”
小渔夫从船篷里钻出，伸手拉住醉汉的袖子：“大哥，你听我说，我爹刚烤好香鱼，可香了，忒下酒，你得赶快回来趁热尝尝，不然晚点就被吃光了！”
教主松开手。
醉汉打着酒嗝，揉着被抓痛的手臂，呆滞地被小渔夫拉回船篷内。
片刻后，小渔夫抱着一张毯子再走出来，毛毯上神乎其技般压着两碗热腾腾的鱼杂汤，尽管船身随江浪微微摇晃，小渔夫却有本事让热汤一滴都撒不出来。
他示意教主接过汤碗，又将毯子往徐长卿怀里塞：“对不住啊两位，其他三个客官喝高了，他们是刀口舔血的人，我们平头百姓不好得罪，只得拦着点，委屈你们两位，毕竟难得省亲，跟人打架多败坏心情。今晚船里都是酒肉味，大姐也不好跟些汉子挤着睡，我就把羊毯子拿出来借你们。这毯子是我过冬时盖的，新洗晒过没多久，我能打包票冬天都不会冻着！”
小渔夫连珠带炮地说了一通，满脸愧疚，徐长卿也不忍心为难他：“劳你费心了。”
教主见徐长卿仍有些憔悴，打开羊毛毯子替他披上。
徐长卿故作镇定，表情坦然地接受教主的照顾。
小渔夫看夫妇二人没有计较，夸张地松一口气。
他站在原地绞了绞手指，最后也坐在船边，低声问道：“姐，你白天说什么来生今生的……我就想问问你，富家的下辈子还能当富家人，我娘这种寻常人家，下辈子会怎么样呢。”
教主将汤碗往徐长卿手里塞，他便顺势喝了一口。虽没有放盐，但鱼汤热气腾腾，鲜甜味美，令身子瞬间暖和起来。
徐长卿问：“你原先不是说你娘……”
小渔夫面露苦笑，月光下看不清晰：“其实那小鱼干是我自个腌的，男子汉大丈夫，总不好跟人说自己捣鼓些女人事嘛。早几年我娘发了病，村里的大夫看不好，爹就把家里的田地牲畜都卖了，请城里的大夫过来，还是看不好，最后娘没了，家也没了。”
在平民间，这是常有之事。宗室的七旬王爷每日有御医诊脉，用灵芝人参养身，而渔夫即使花光积蓄，也求不到能治好妻子的名医。
“族长看咱家可怜，让人租一艘船，咱家就在船上吃喝睡，捕鱼卖钱，凑合着过。”小渔夫低头看自己手心上的粗茧：“只是，娘埋在离江边很远的地方，我们平常还得下水，初一十五都没机会回去拜她。娘在下面……会不会受冷挨饿？姐，你有没有啥办法，让娘下辈子投到好人家里去？”
说到最后，他嗓音都有些颤抖了。
他白天笑脸迎人，活力十足，但心底仍然惦记着离开多年的娘亲。
教主缓缓开口道：“佛家有曰，人死后，魂魄会被带到十殿阎王前，评恶善论功德。部分伪善之人，为积攒功德行善，为的只是他的私心，并不能抵消罪业。与之对应，若是善良贤惠之人，即使一生平淡，只要问心无愧，也能跳出六道，成佛飞升，往生净土。”
小渔夫听得懵懵懂懂：“大哥你说得真深奥，反正你的意思是，我娘能当仙子享福是吧？”
徐长卿说：“你娘亲待你好吧？待你好便能享福。”
小渔夫咧嘴大笑：“能享福！绝对能！”
得到安心的答案，小渔夫又钻回船篷里忙活。
教主与徐长卿坐在船头，安静地喝完热汤。
皎月如含羞美人般静静相随，满天繁星熠熠生辉，深夜的江面与夜空一般漆黑，倒映出被细浪切碎的星光与月色，仿佛二人正于银河上恣意泛舟。
徐长卿打开羊毛毯子，隔开寒冷的夜风，将教主也包裹进去。两人肩并肩，在星空下分享温暖。
徐长卿突然笑道：“刚才忘记问那小兄弟，圣教教主是不是真坐过他的船。”
教主说：“应当是坐过的。”
徐长卿面露惊讶。
教主淡淡道：“我少时居住在雪山陈家，娘亲过生后，先教主将我从雪山掳回。我当时根本不认识他，一路哭叫挣扎，他不耐烦便点我睡穴，但我还是会偶尔醒来。有一次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船上，头顶都是星星，有一个船夫熬鱼粥喂我吃，先教主守在一旁，防备我跳船逃走。细想起来，掌舵的是有几分面熟。”
那时林渊才十岁。
徐长卿难得听教主剖露心声，难辨心里是喜悦，还是酸楚。他终于问道：“你不愿……杀人，是因为信仰，还是对先教主的作风不满？”
教主酝酿片刻，才道：“转世轮回那一套，我如今，是不太信的。”
即使有前世往生，今生的他，不知过往，不知未来，有与没有，又有何干？年幼时笃信，也不过是与小渔夫一般，希望至亲之人仍在世间某处罢了。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若真有报应轮回，不应验在今生，他便无法信服。
“先教主因杀戮过重而发疯，我只信这个。”教主不带感情地说：“过往与人对招比武，运功战至酣畅淋漓之际，我偶有将眼前敌手大卸八块的冲动，即使我面前的人，是凤真。”
“林培月放纵凶性而不知自制，最终走火入魔铸成大错，我不会与他一般，伤害重要的人，”教主起誓般说道，“绝对不会。”
人的一生之中，通常没有那么多“绝对”，被逼到绝境，理所当然般就踩过界线。
林培月最初，也认为自己绝对不会效仿父亲，伤害挚爱之人。这些往事教主如今不知，徐长卿也不想向他提及。
毕竟徐长卿仍有几分羡慕，能坚守“绝对”至今的教主，大概身处黑暗的人，都会向往光明罢。
暖汤下肚，徐长卿有些困倦，他打算提早歇息一会，待教主睡下后，再轮他守夜。
他将脑袋靠在教主锁骨处，缓缓呼吸。
这是教主的味道。
或许教主不会对徐长卿开怀大笑，但教主愿意与他偎依在同一张毯子里，允许他靠在身上睡着。
徐长卿也努力记下此刻的温度。
——————————
【一点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徐长卿睡得颇熟，嘴唇微微张开，正在流口水。
教主看见，用衣袖替他擦拭。
徐长卿吧唧一下嘴巴，又流出新的。
教主又擦一次。
如滔滔江水源源不绝。
教主忍笑，只得放弃。他想，徐长卿大概有些脾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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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日短夜长的时分，艳红的夕阳浸在江水尽头。
徐长卿从教主的肩膀上醒来，第一时间用手背抹去嘴角的口水。教主微笑着目视前方，仿佛对徐长卿的邋遢睡相一无所知。徐长卿坐直身子，发现直到醒来，教主仍一直举着蒲扇替他遮挡日晒。
难怪睡得这么沉。
徐长卿受宠若惊：“天色已阴，相公没必要一直替我遮阳的。”
教主才放下手：“过往练功时，每日都要托举巨石半时辰，一把蒲扇累不着我。”
徐长卿也记得这件事。当年他被收回赤芍的身份，外调草原，往后又经历不少事，才好不容易在暗卫队占到一个虚衔，勉强安稳下来。若能抽出空档，徐长卿便会在远处用千里镜偷窥林渊的生活。
那段时间林培月还在生，林渊虽比幼时自由些许，能在总舵内走动，但他仍住在原先那座山上。
被烧毁的院子早已修葺完毕，老树仍在山坡上苟延残存。
每日清晨，凤真与赤芍都会上山与林渊一同对练，教主一开始武功不济，被体型娇小的凤真按在地上单方面欺压，摔得满身是泥，但他眼里不曾有羞辱或怨恨，仿佛不是以少主的身份落败，而是在与自己的弟弟切磋。
若非必要，林渊都会坦诚待人，极少端起架子。
蔡巧偶尔会加入他们，四人说到一些生活的琐事，还会默契地一同哈哈大笑。
徐长卿当时躲藏在树上，底下的同僚催他轮班，他却置若罔闻，只抓紧千里镜，咬牙记下林渊的笑脸。
他不知道如何令林渊笑得如此开怀。
天色渐黑，夜幕降临。
小渔夫在船头熟练地钓起三条鱼，老渔夫在船尾起灶煮鱼汤，鱼骨鱼肠也没拉下，满满一大锅，倒是包含在船费里。
船篷里的三个江湖人早就开吃了，用口感肥滑的鱼肠配随身携带的烈酒，吃得兴致高涨，面红耳赤。一个中年人醉醺醺地掀开船篷的垂帐，朝妇人打扮的徐长卿招呼：“嗨，大妹子，过来一块吃喝呀，我请你喝酒。”
教主心知徐长卿不便暴露身手，见醉汉靠近，站起将徐长卿挡在身后：“兄弟客气了，我娘子有些晕船，待她舒服些，我自会再督促她吃饭。”
醉汉怒唾一口，摇摇摆摆地想推开教主，却只是令自己后退一步。他满嘴酒臭地骂道：“穷人家婆娘装什么节妇，过来陪爷喝一晚，不会少给你汉子渡夜资！”
教主哪见过此等痞子，虽此刻身无内力，但他多年以来不曾懈怠体力锻炼，对付一个醉汉绰绰有余。他抓紧中年人的上臂，正要将他扔进江水里洗涮脑子。
“哎哎哎！大哥们等等！”
小渔夫从船篷里钻出，伸手拉住醉汉的袖子：“大哥，你听我说，我爹刚烤好香鱼，可香了，忒下酒，你得赶快回来趁热尝尝，不然晚点就被吃光了！”
教主松开手。
醉汉打着酒嗝，揉着被抓痛的手臂，呆滞地被小渔夫拉回船篷内。
片刻后，小渔夫抱着一张毯子再走出来，毛毯上神乎其技般压着两碗热腾腾的鱼杂汤，尽管船身随江浪微微摇晃，小渔夫却有本事让热汤一滴都撒不出来。
他示意教主接过汤碗，又将毯子往徐长卿怀里塞：“对不住啊两位，其他三个客官喝高了，他们是刀口舔血的人，我们平头百姓不好得罪，只得拦着点，委屈你们两位，毕竟难得省亲，跟人打架多败坏心情。今晚船里都是酒肉味，大姐也不好跟些汉子挤着睡，我就把羊毯子拿出来借你们。这毯子是我过冬时盖的，新洗晒过没多久，我能打包票冬天都不会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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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见徐长卿仍有些憔悴，打开羊毛毯子替他披上。
徐长卿故作镇定，表情坦然地接受教主的照顾。
小渔夫看夫妇二人没有计较，夸张地松一口气。
他站在原地绞了绞手指，最后也坐在船边，低声问道：“姐，你白天说什么来生今生的……我就想问问你，富家的下辈子还能当富家人，我娘这种寻常人家，下辈子会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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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民间，这是常有之事。宗室的七旬王爷每日有御医诊脉，用灵芝人参养身，而渔夫即使花光积蓄，也求不到能治好妻子的名医。
“族长看咱家可怜，让人租一艘船，咱家就在船上吃喝睡，捕鱼卖钱，凑合着过。”小渔夫低头看自己手心上的粗茧：“只是，娘埋在离江边很远的地方，我们平常还得下水，初一十五都没机会回去拜她。娘在下面……会不会受冷挨饿？姐，你有没有啥办法，让娘下辈子投到好人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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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白天笑脸迎人，活力十足，但心底仍然惦记着离开多年的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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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渔夫听得懵懵懂懂：“大哥你说得真深奥，反正你的意思是，我娘能当仙子享福是吧？”
徐长卿说：“你娘亲待你好吧？待你好便能享福。”
小渔夫咧嘴大笑：“能享福！绝对能！”
得到安心的答案，小渔夫又钻回船篷里忙活。
教主与徐长卿坐在船头，安静地喝完热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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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长卿突然笑道：“刚才忘记问那小兄弟，圣教教主是不是真坐过他的船。”
教主说：“应当是坐过的。”
徐长卿面露惊讶。
教主淡淡道：“我少时居住在雪山陈家，娘亲过生后，先教主将我从雪山掳回。我当时根本不认识他，一路哭叫挣扎，他不耐烦便点我睡穴，但我还是会偶尔醒来。有一次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船上，头顶都是星星，有一个船夫熬鱼粥喂我吃，先教主守在一旁，防备我跳船逃走。细想起来，掌舵的是有几分面熟。”
那时林渊才十岁。
徐长卿难得听教主剖露心声，难辨心里是喜悦，还是酸楚。他终于问道：“你不愿……杀人，是因为信仰，还是对先教主的作风不满？”
教主酝酿片刻，才道：“转世轮回那一套，我如今，是不太信的。”
即使有前世往生，今生的他，不知过往，不知未来，有与没有，又有何干？年幼时笃信，也不过是与小渔夫一般，希望至亲之人仍在世间某处罢了。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若真有报应轮回，不应验在今生，他便无法信服。
“先教主因杀戮过重而发疯，我只信这个。”教主不带感情地说：“过往与人对招比武，运功战至酣畅淋漓之际，我偶有将眼前敌手大卸八块的冲动，即使我面前的人，是凤真。”
“林培月放纵凶性而不知自制，最终走火入魔铸成大错，我不会与他一般，伤害重要的人，”教主起誓般说道，“绝对不会。”
人的一生之中，通常没有那么多“绝对”，被逼到绝境，理所当然般就踩过界线。
林培月最初，也认为自己绝对不会效仿父亲，伤害挚爱之人。这些往事教主如今不知，徐长卿也不想向他提及。
毕竟徐长卿仍有几分羡慕，能坚守“绝对”至今的教主，大概身处黑暗的人，都会向往光明罢。
暖汤下肚，徐长卿有些困倦，他打算提早歇息一会，待教主睡下后，再轮他守夜。
他将脑袋靠在教主锁骨处，缓缓呼吸。
这是教主的味道。
或许教主不会对徐长卿开怀大笑，但教主愿意与他偎依在同一张毯子里，允许他靠在身上睡着。
徐长卿也努力记下此刻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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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长卿睡得颇熟，嘴唇微微张开，正在流口水。
教主看见，用衣袖替他擦拭。
徐长卿吧唧一下嘴巴，又流出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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