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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篇 升无可米 前

小说:拾忆人生作者:越过高原字数:0更新时间 : 2019-05-23 15:56:02
办公室搬新家,老主任送一幅摄影作品作为祝贺。画面当中一个木制盒子,上大下小呈梯形,里面盛着谷物,上插三炷烧剩小半的燃香,背景是一座石桥。我们看不懂照片的内容,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挂哪点合适呢?

        老年节那天,请退休老同志吃个饭。来了以后先安排他们参观办公室。那副摄影作品没来得及找地方,就随便搁在墙角,被老主任看见了,蹲下去抱起来,扯衣袖擦拭蒙上的灰尘,又要了几张报纸包了。

        这让领导有点尴尬,就试着向他讨回,说一定找个合适的地点挂上。老主任说还是拿回家去吧。

        事情过去了一年,又一个节到了。聚会的时候没见老主任,说是生病了。领导考虑,既然来不了,那我们就亲自去慰问。

        老主任一定要下床,被大家劝阻,就斜靠在沙边,用一个枕头垫在腰间。较之去年相比,人憔悴了一些,两条腿不听使唤,走路就像踩着棉花一样,一点也不着实。不过精神依旧矍铄,说话一点不打顿,思维依然清晰。

        家里陈设简单,仿皮沙,土漆面餐桌,钢壳温瓶,外壳上的奖子很清晰,一个外壳全黑的电视机。更有让领导神色凝重的,是墙上的摄影作品。斟酌一阵,想不出是什么东东,只能概括说,是件什么器具,如此制作来悬挂,仿佛又是一件珍品?给我们说说,它叫什么?领导语气比较庄重。

        老主任说:“你们不认识这个东西?它不是什么古董,可以说一文不值。它其实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器物,它的名字叫升子。”

        “孙子?”我们不解。

        老主任说:“升子。升职的升,子丑寅卯的子。农村过去常用的器皿,现在很难见到了。”

        大家都能够理解老主任的心境。一个旧时器皿,因为稀少,濒临绝迹了,把它拍照下来,装框挂在自己家里,不算欣赏,也可以怀旧。

        不过照片上的小姑娘,现在怕也不小了。领导感悟一阵说:“这张照片里说不定就有一个故事。老领导呀,不如你给我们讲讲?”

        “是呀,讲讲?”大家都赞成。

        老主任说:“这个升子是我还在上班的时候,在顺宁县的波玉村看到的。这个县我一辈子就去过那一次,去了就遇到了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叫我终身难忘。”

        “那一年省里刚好在全省部署开展了为期两个月的干部学习教育活动。省委成立了八个巡视组,我在第六组,顺宁县就属于我们组负责。住下来以后,花两天半时间跑了一圈,第三天下午,专门安排半天听县里专题汇报。

        “天很热,中午没有休息,冷水抹一把脸,看了一遍汇报材料,就想到外面树荫下面凉快一下。刚到楼梯口,下面爬上来一位妇女,气喘吁吁,照着我的面,双腿噗通跪下,嘣嘣嘣连着磕了三个头。

        我一下子懵了,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时楼梯口冒出个干部来,慌忙看我一眼,就去撕扯那妇女,一边说她,‘你又来了,告诉你好多次别瞎跑了,你就没有长耳朵似的,你再不听话,四处乱跑,影响安定团结局面,就只好抓你去关起来了。’妇女并不理会干部的训斥,甩开干部的揪扯,也不起来,就用膝盖移动着向我靠近。

        “我不能再退,脚后跟已经抵墙了。我大声对那干部说,‘你把她拉起来呀,问她有什么事,站起来了好好说嘛。’干部好像是抓住了她腰带或者是什么地方,妇女双手撑地,躬起后臀,然后扶住墙裙,站起来了。

        “看得出她年纪比较大,六十多接近七十,一脸汗水,额头上一块泥印十分刺眼,是磕头时碰的。她拿自己的手扯了衣袖,从鼻子往上抹到额头,又拉锯似的横着来了几下,算是擦汗。

        “我把老妇女让进我的住室,不经意间,看到她跪过的地方留下了两个尘印,再看那裤管和鞋帮上全是泥尘。我没让她坐沙,而是拖椅子给她,顺手把整包纸巾都送给了她,并用脚尖把纸篓推到她跟前。

        我尽量平静下来,‘说吧,你有什么事?’

        “农村老妇女抬起头,先看我一眼,再回头看干部。

        “我说,‘你看他干啥?我问你话呢。’

        “农村老妇女说,‘你问我话?是啰。’她的声音尖细,不看人,还以为是个小孩。

        “‘你家住哪里?’

        “‘我家呀,我家住的远哩,有四十多里大路。’说着又看一眼干部。

        “‘你别掉头,你就看着我,好好和我说话。你走了四十多里,你是来找单位,还是来找个人?’

        “她还是要转过脸去看干部。干部眉毛打了结,尴尬地立了两分钟,什么也不说,转身下楼去了。

        “我示意农村老妇女擦擦汗。纸巾就在面前,她还是不用,就扯自己的衣袖擦,眼睛在衣袖后面观望我。

        “我想这样绕着问话太累,还是直接一点,‘你有什么事,给我说吧,别怕。’

        “‘是,我给你说,我不怕说。’

        “‘好,说吧,我在听呢。’

        “她还是盯了门口一眼,没有人,这才放心说话。

        “他们说你家的事情要解决,非找大领导不可。他们就叫我等倒,会给我通风报信的。昨天晚上就来通知我了,说是要找的大领导来了,抓紧吧。我半夜就起来……

        “‘说的什么话呀,我不是什么大领导。’

        “‘你是大领导,你不是大领导,就不会让我进你家来。’

        “‘他们是谁?’

        “‘她们是谁,她们是我家隔壁的,和斜对门的。’

        “我站起身去,亲自给她扯一张纸巾,让她先擦把汗。

        “‘慢慢说,别着急。’

        “农村老妇女拿着纸巾,视线一直不离开我,眼里泪水上来了,嘴皮也开始抖动,神情已经表明,眼前是见了青天了。

        “‘是,我慢慢说,我来找大领导报告请示,主要原因是我家的承包田,被乡长家侄儿子拿去了。’

        “这原因还有主要次要,我有点忍不住了,‘承包田被拿去啦?怎么拿的?’

        “‘怎么拿的,乡长家侄儿他要在水井边生产矿泉水,要找一块地安装机器,他看中我家这块田,他就来拿。’

        “‘等等,你说这田又不是东西,怎么拿?那田有多大?’

        “‘有多大,有一亩二分。’

        “‘哦,那就不是拿了。他说给多少钱?’

        “‘他没有说拿好多钱,他就是说了,我也不同意,那是我家的养命田呢。’

        “‘那他会怎么办?’

        “‘他说我吃硬不吃软,不和我说了,直接就来拿去了。’

        “‘他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支书看见了,远远地立在那里。乡长家侄儿过去递了一杆烟给支书,支书就消失了。’

        “‘支书消失啦?你没有找他管一管?’

        “‘找了。’

        “‘嗯。支书怎么说?’

        “‘支书怎么说,支书说他的官太小了,他管不了这么大的事。我就问支书哪个管得了这个事?支书说,乡长管着政策。我就去找乡长了。’

        “‘乡长怎么说?’

        “‘乡长说搞矿泉水是县里的项目,得找县里。’

        “‘你就到县里来啦?’

        “‘是的,我就到县里来了。’

        “‘你在县里都找谁啦?’

        “‘我在县里都找谁啦,找了好多呢。水电局的局长,农业局的局长,开公司的经理,法院的庭长,公安局的科长,可是他们都说办不了这事。’

        “‘这怎么回事,谁给你出的主意,没有找对路呀。’

        “‘是没有找对路呢。白跑了几年,早晓得大领导今天才来,不如就乖乖在家等倒起。她们又说,大领导来了,一定要要请大领导来家检查一下,要真心实意地请,我也不晓得怎样才是真心实意。她们还说领导越大,就越好见。我要接大领导去我家看看,去检查检查。大领导要是不去,我的日子真的不得办法过了。’

        “‘怎么叫不得办法过了?’

        “‘是不得办法了,她们说赶紧把事情跑下来,你身体不好,天冷了就跑不动了。我头昏,走到路上经常晕倒,腿脚不带劲,倒地起不来。我请大领导去我家看看,我家日子真的苦啊,狗无毛,鸡无种,升无颗米。’

        “‘什么是升无颗米?’

        “‘什么是升无颗米,升子里头见不着一颗米,空空的就在那里搁起。’

        “我听到这里,喉咙口打了一个寒噤,这是我所听到的普通词语中一句有份量的词。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都知道,农村老妇女说的升,就是过去农村常用的盛粮的用具,在秤还没有普及的时候,它是最常用的,一升约有十碗,一斗正好十升,往上还有担,一担十斗。自从有了各种各样的秤之后,升子就逐渐少了。

        “我心情很沉重,我想农村中倒是不乏贫穷,但是真要到了升子里一颗米都没有这个程度,可能就已经进入绝境了。我翻开笔记本,把这四个字记上,并画了着重符号。

        “这时,干部回来了,脚步声说明还带了人,是办公室主任。

        “主任一现身就说,因为忙着布置会场,没有亲自过来陪领导,一时疏忽,造成了这么大的失误,给领导增加了麻烦,先给领导作检讨,谌挚接受领导的批评。

        “主任的工作效力是很高的。第一天开始,他在安排住处,饮食起居,用车用油,联系下乡给部门打电话等等一系列事项,体现出来干练,快,而且一天到晚笑眯眯。几天下来我们都很熟了,可以随便说话了,但他的举止行为语言仍然那么注意场合且不失分寸。

        “我微笑说,‘不用检讨了,没这么严重。不过你来得正好,这里有这么一件事,她家的承包田被人拿抢去了,他从村里一级一级往上找,找到了县里,见过了好多领导,竟然都没有得到解决。我真有点糊涂了,这么一件小事,怎么就解决不了呢?这在县里难道是难题不成?’

        “主任走近来,伸出手腕给我看表,细语说:‘领导啊,下午的汇报会两点半开始,现在已经是两点十分了,参会人员已经入场了,来不及了。现在只能这样,我们先把她安顿好,等散了会再来处理,你看好不好?’

        “汇报会是我下去摸底三天后的情况交流,十分重要,我心里有打算,要看县里说的与我掌握的出入有多大。这一段时间工作开展如何,一定程度上要看我的掌握的情况。而且后天就要去省里专题汇报。可是这个时候,遇到了这么一个事,再这么好的心情都会蒙上阴影。

        “我看了一下手表,时间真的是不够了,只能按主任的安排办了。

        “主任朝干部挥挥手,干部站在窗子边伸出头去示意一下,就上来了两个女干部。主任对农村老妇女说,‘领导要去开会,你随她们走,你的事等开完会了再说。’

        “农村老妇女双手牢牢抓住椅子腿,紧张地说,‘我不要走,我不去坐拖拉机。’

        “我说,‘你不用紧张,她们只是带你去休息,不会让你坐拖拉机,你放心去吧,这边开完会,她们会把你送回来,我继续听你讲你家的事,好不好?    ’

        “两个女干部左右夹住了她。农村老妇女只好机械地迈开腿跟着她们走,到了门口仍然扭回头来,眼巴巴求救似的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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