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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篇 心有千结(上)

小说:拾忆人生作者:越过高原字数:0更新时间 : 2019-05-23 15:55:59
一段时间以来,父亲的情形简直让人难以形容。就那样呆坐在椅子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前方空中某处,即使面前有人走过,也不会影响他,他的目光可以穿透一切。不但如此,有时还会现他在使劲皱眉,以致两条卧蚕似的眉毛拧成了团。

        父亲年近花甲,头一直很浓密很黝黑,十个指头伸进去根本看不到,然而就在前几天洗头的时候,一盆水面上竟漂浮了着一层落。尽管火炉上的药罐早晚都在吱吱响,但那些中草药只停留在调理心脾,疏通经络这样的水平上。要想让父亲精神恢复,重新抖擞起来,不至于情况越来越差,不至于耽误时机,造成终生遗憾,还得想别的办法。我对母亲说,不如我去请几天假,专门送去条件好的医院,送爸爸去好好检查诊断一下,看看身体哪个部位出了问题。母亲并不响应的我的建议,只是摇摇头,说没用的,然后就叹息。

        如果是因为费用的问题,那也用不着这样唉声叹气,我们现实没有多少钱,但办法总是可以想的,找人借贷总可以了吧。我说这话的语气十分坚定,拳头捏紧,只差要捶打自己的胸脯了。

        母亲端了药碗回进卧室,要招呼父亲吃药了。我想等她把我的话转达了,我跟进去再重复一遍,事情就可以定下来了。我还想好了去找在银行工作的同学,托他帮忙办理相关手续,至于贷款数额,就以他手上权力的最大为限。

        一会儿母亲出来了,无声地将一个纸袋递给我。

        纸袋里面有四五个信封,从来没见过的样式,白色底子,镶花边,字都是竖着写的,多是些繁体字,且须从右到左阅读。我看清楚了,两封写给赵黎明,三封是写给我父亲。五封信都来自一个地方:台湾省屏东县xx街xx区x栋x单元……

        母亲说,你仔细看看吧。

        我坐下来,开始看这些信的内容。五封信都看过了,把信里面提到的时间,所涉及的地点和人,当时生的事件,一段一段梳理,再连贯起来,明白了大致是怎么一回事。

        写信的人是我父亲的表舅,一九四八年(民国三十七年)离开老家,随部队进入云南,辗转至中缅边境,从那里出去,绕道马来西亚,澳大利亚,最后转回到台湾,先驻台北,一九五三年(民国三十八年)转为公务员,并调转到屏东,在县政府任职,六十一岁时(一九七三年)退职。他二十五岁结婚,夫人也是同乡,夫妇俩育有一子二女,大的两个(一儿一女)成家了,帮他育了一个孙子一个外孙子,小的儿子在美国念书。

        台湾当局准许老兵回大6探亲后,父亲的表舅就通过乡友会,先联系到了小福寿(赵黎明,他另一个表侄儿),与小福寿通了信,从小福寿那里得知了小东成(我父亲的奶名)的消息,也成家立业,有几个孩子,日子过得很幸福。他要小福寿回信时寄去我家的地址,以后直接给我父亲写了信,信里尽是怀念之情,诉说梦中相见的情景,盼望有朝一日能见真人。但是他还是没有收到回信,以为地址不准确,又写了第二封信,装在寄给小福寿的信封里,托小福寿转过来,说一定要给他回信。他还是不见回信,又托小福寿转第二封信,在这封信里,他喜滋滋地说,重阳节期间,他就要到大6上来了,这次就算天塌下来也挡不了他,一定要来见我父亲一面。

        我查看了这封信的日脚,再查看墙上的挂历,离父亲的表舅要来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既然是父亲的表舅,我该怎么称呼他呢?

        母亲想了想说,你可以叫表舅公的。

        母亲端了药碗,我端水杯,随在母亲身后,到父亲跟前,看着他喝完药,漱过口。我说,爸爸,这位你称之为表舅的亲戚,当年你和他关系这么好,你们俩个真可谓少年叔侄为弟兄,三十多年没见了是吧。

        父亲眉头紧皱但眼睛定定地望我,身子不动,没有说话。

        我接着说,我理解你,爸爸,人世间最让人激动难忘的是三件事,你这是第三件,他乡遇故知。哦,不是在他乡,而是在自己家里,不过这层意思是一样的。三十多年了,你们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大海,从来音信杳无,所有的想念都被埋在心底了。是的,过去这些年,那种时候,谁家有这么一个亲朋在台湾,谁又敢轻易提起呀。可能互相都以为,都不在人世了。一切的一切,随着光阴的不断飞逝,都淡忘了吧。爸爸,你说是不是这样。

        父亲点头,然后又摇头。是的,我想我的意思还没有表达完。我接着说,爸爸吔,这是一件好事呀。有朋自远方来,应该不亦乐乎呀!事情生的太突然了,你当然受不了,除了激动,你可能还有n多的想法。也许还认为,三十多年了,谁相信他还活着呀,真的假的哟,是真的话,长什么样子了,高还是矮?胖还是瘦?是完人一个,还是断肢残臂?大6和台湾两种思想,两种不同教育模式,教育影响各自一套,分庭抗礼,会不会两人一见面就碰撞?换个话来说,既然当年是那么粘稠的关系,梦中还在时时见面,为什么不直接写信给你,何须让小福寿表叔他来递转……

        我一口气说这么多,替父亲把心底积累了多年的东西一股脑儿统统倒出来。我想这下父亲积压郁闷的心情概要舒缓一些了吧。可是他依然那样,目不转睛望着空中,眉毛一点也不松散,似乎要永远扭结下去。

        父亲的心里一定深藏了什么。有一天,天气很好,母亲给父亲熬制好了一碗药汁,让我把父亲搀扶出来,在太阳地里摆上椅子。舒适的阳光犹如毯子,柔软地覆盖在身上,我看到父亲的眉结减减舒展开了,我心里一动,这样温暖的天气,和谐的场景,父亲心底那一小片阴冷,该被这灿烂阳光照射暖和些了吧。

        喝过药汁以后,在我的催促下,父亲开口了,他说得并不顺畅,断断续续的,好些地方由母亲补叙。于是我就听到了一段被隐忍了半辈子的真情。母亲后来也知道了,她也跟着过了一段不平静的日子。

        在表舅公跟前,父亲虽然是小辈,却因为年长几岁,多读了几本书,很有头脑,受到他的尊重,两个人情同手足,两小无猜。少年叔侄是弟兄,这在他俩身上体现十足。

        从少年时代开始,他们就经常邀约了出去玩,有的时候是躲着大人去的,因为去的地方有风险。他们走得最远的,是来到专署城边,那里原来是个兵营,里面住了不少带着家眷的军人。表表舅公年纪虽小,但胆子很大,他甚至爬过那兵营的墙头,还从兵营的厨房里拿出来馒头,给外面乱石堆后焦急等待的侄子。

        渐渐地,我父亲长大了,十八岁了。到了这个年龄,最担心的是被征召入伍,扛枪打仗。按照当时的法律,两丁可以挑一,自然,我父亲年龄到了,就应该走进军营。这期间乡长也来打招呼,和父亲的父亲说过以后,还亲自面谈,东成呀,做好准备吧,三哥弟中你是老大,哪天政府家要人了,喊走就得走呀。

        我父亲害怕当兵,他看见过兵营里的操练,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越是倾盆大雨,越是雷电交加,就越要在操场上操练!所以自从乡长谈话以后,就不敢公开在场坝上露脸,和表舅见面,也都是从后门爬墙,然后一口气跑十里路。真的要去专属城边,也要隔了几个山头,不再靠近一步。而表舅公不同,他还小,又是独苗。不过他倒什么也不在乎,单独一个人,也要去兵营里逛一趟。

        事情偏偏就生在那一年,也是九月间。那一天,表舅公照常邀约了我父亲,俩人沿着小路,一路游玩,不知不觉来到专属郊外。中午了,饿劲上来,表舅公说他要去厨房找吃的,父亲说死也不让。你要再去,我就一个人先走了。表舅公说怎么办,那只好到北门外去了,还吃凉粉吧。父亲到底也是忍不住了,想起小吃摊子上的荞凉粉,那股香味呀,飘到了鼻子面前。

        一碗凉粉下肚,出问题了,表舅公肚子痛了起来。父亲骂他,慌里慌张,一定是吃急了。表舅公说不是急,是拉肚子。连续跑了两次茅厕,还是不能解决问题,腰都直不起来了。得马上找药来吃,可是,进城要走大街,给我父亲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兵营里有药,可是父亲从来没有进去过,就是去了,不等于自投落网吗?表舅公说他自己去,说了就去了。父亲喊他快点哟。我就在这里等你呢。

        到了时间不见回来,父亲准备起身过去看看。忽然就有一阵风吹过,黄沙铺天盖地而来,然后就听见夸夸夸的声音,再看黄呀呀过来一片兵。父亲赶紧朝房子背后逃,慌不择路,一下子掉到水塘里。水淹到了脖子,刚好看到一个烂草帽,父亲就抓过来,湿淋淋地扣在头上,站在水里一动不动。等到黄沙散开,慢慢爬上来,梭回到原地,寻找表舅公的时候,连影子也看不见了,等到天黑,也不见。表舅公八成是被部队带走了。

        当天父亲没敢回家,躲出去了。晚上悄悄回来,就听到消息说,表舅公的母亲来过了,要找东成,两个都不见,哽咽着诉说了几句,东成呀,你表舅虽然虽然辈分高,但年纪比你小,平时你们要好,我是赞成的,就像亲兄弟一样,出门在外,全靠你了……第二天再打听,人病倒了。

        父亲慌乱之中,采取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也跑了,出远门了。一路向东,走了半个月,半路上遭遇了部队,还是没有跳脱穿军装的命运……十多年以后,以一个转业干部的身份回到家乡,这时候,表舅公的母亲已经下世了。

        几十年来,父亲历经了若干运动,吃过若干苦头,但他始终紧闭嘴巴,不吐一个字。让这个秘密一直深藏心底。父亲不是不想,每当心不由己,情绪不佳,身体某个部位极不舒服的时候,一个人躲在房间里,躺在床上,闭了眼睛,静静地让自己的灵魂穿越,带回那些日子,电影镜头般渐次出来,在眼皮底下轮番重演。更多时候他这样想,出去的人,就当是死在外面了,人生这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原来久久不能忘怀的记忆,也随着人之渐老,逐渐淡漠,消失,一切也就安然了。

        父亲万万想不到,有这么一天,会突然接到表舅公的消息!甚至到最后,就要来见他!

        一切都明白了,父亲因为当时只顾自己躲藏,接着又采取了回避,到最后又假想时光,让这件事的真实原因从隐瞒到永远消失,不让任何人知道。父亲这是在自责,因为内疚,无颜见他表舅。而表舅公接二连三来信,甚至定了九月重阳再见。这一切生得这样快,父亲的心理就像一只气球,承受不住这任何轻微的撞击,一下子就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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