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阴阳古道
时近月中，朗月在无星的夜空里高悬着，月光清亮却淡然，勾勒出夜幕下重峦叠嶂的山脉轮廓，仿佛置身事外的仙人，冷眼看着世间万物，无关喜悲。
牛车在盘山路上不紧不慢的行进，拉车的两头老黄牛身形健硕，脖子上的铜铃有节奏的鸣响，低沉却很有力量，在山谷中回荡。赶车的是个男孩，拽着缰绳，一对儿乌黑的眸子警惕的留意着前方山路的路况，他身边的老人该是很信任他，草帽挡着眼睛，抱着鞭子斜倚着车厢打盹。
山路幽静，夜色森然，天地间就只有车厢四角挂着的灯笼里的火光，与那朗朗的月光相对。
又转过一道弯，不远处的夜色里突然出现了几点灯火，依稀可辨是处村落。赶车的男孩眸子一亮，摇醒了鼾声正浓的老人：
“爷爷，看。”
老人揉了揉眼睛，眯眼凝视着那越来越近的灯火半晌，转身向着车厢，道：
“少主，前面就是阴阳驿了。咱们歇一个时辰吧，牛累了。”
车里，一路闭目养神的男子睁开了双眼，虽然跟闫允烈是一模一样的容貌，但那眸子里却透着一股未曾见过的凛冽。迟疑片刻，他应道：
“必须休息吗？我们赶时间。”
声音也和闫允烈如出一辙。
老者沉吟片刻，谨慎回答：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少主，老头子每年都在这条路上往返，从不曾见阴阳驿点灯。咱们赶车人有个规矩，夜路行车，逢灯必停。”
男子却是不信一般，反问道:
“是吗？这规矩我怎么不曾听过？”
“少主您横戈跃马，所向披靡，这些琐碎规矩自然是不敢阻您的去路的。但今日与您同乘的小姐与您不同，还请您三思。”
话已至此，他也不好拒绝，正在犹豫之际，关冉冉阖着的眸子睁开了，睡眼蒙胧的看向他，迷迷糊糊应了句：
“歇会儿吧。”
他也说不清她究竟是睡累了，还是听见了自己和车夫的对话，不想为难赶车的爷孙俩。但他却也没拒绝，应了声好，便着车夫驿站停车休整。
得到应允，老车夫如释重负，十分愉悦的应了声好，而后接过孙儿手中的鞭子，啪啪两下抽在牛身上。老牛吃痛，扬起蹄子拉车向驿站奔去。
虽说看着近，但山路蜿蜒，真要奔过去还有段距离。
即是醒了，关冉冉便也不再睡了，坐起身子扒着窗棱看外面的夜色。
竹帘半卷，清冷的月光照进来，正洒在她一对水灵透亮的眸子里。望了片刻，这透亮的眸子倏尔染上笑意，可还不等男子品明白这笑容，便又见她脑袋一歪，眉目间添了些许困惑。
若是换了别人，他都不稀罕搭理，但面对关冉冉，他却没缘由的生出许多耐心来。只是还不等他询问，她已看向他来：
“这山道倒是有趣。明明是下行着，月亮却越来越近。”
确是这个问题！
细细想来，如果不是关冉冉问，他自己似乎也不曾留意过，自然也不知如何回答。好在她也不是真心想要个答案，不及他回答，她便已移开了眸光，松了松筋骨，关节发出细不可闻的咯啦声。他自是听见了，不冷不热的问道：
“累了？”
关冉冉也不抵赖，大大方方的点点头：“嗯。骨头都颠散了。”
“你若是要了那赤伶符质命，何至于受这车马罪？”
却说那日在千波殿上，关冉冉对赤伶符不屑一顾，拒绝的斩钉截铁，后来也不曾有半点后悔。没有生辰八字就犹如丢了身份证件，自是不能大摇大摆的入地市去，只好走后门“偷渡”。
要闫允烈陪她放下铭阳少主的身段陪她做这种“不光彩”的事，关冉冉一开始还有些愧疚。但从老车夫的话语里不难听出，他该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于是便也心安理得了些，连打盹儿都安心了，纵然这一路睡的并不舒坦。
许是见她不回答，他又问：
“那日鬼王殿送命符来，你为何不要？当真是因为我…们的客人逗你几下，你便觉得面子挂不住了？”
关冉冉只觉得今日闫允烈有些多话，但又想许是旅途漫长过于无聊了，便也不多想，看向他，认真摇了摇头，而后又把眸光投向了车窗外：
“是，但不完全是。我并非不懂礼数，只是尚不能完全认同这个世界的礼数，但即便如此，也轮不到他来教我，更轮不到他来借此嘲讽我。况且…”
“况且？”
“况且柳曜说过，命符有三六九等之分，这赤伶符是其中凤毛麟角的珍品。这般成色，又能为那小将军驱动，该是与他有所渊源，想必是于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人所化。我与他并无交集，他拿出这等宝物救我，想必也是迫于压力，不得不为之，我又如何能接受的心安理得？”
她的语气淡然，像在问他，更像是问自己，听不出丝毫惋惜和后悔，甚至没有一点期待。
他本是要继续问的，赶车老者的呼声却将他的思路打断，牛车伴随着这声喝令紧急刹停，关冉冉不备，被惯性带着往前倒。
不假思索的，他伸手便将她往回拽，可他显然高估了牛车的惯性，关冉冉并没有如预期中的碰撞在车壁上，而是被他一把带到跟前，结结实实的撞进了他怀里。
手触在他胸口，关冉冉感觉到的却不是温暖，而是如铁胄一般坚硬冰冷。
愣神中，便听他问赶车人道:
“何事急停？”
“少主，前方青甲阴兵拦路，咱们只怕是不能继续前行了。”
阴阳驿点灯，青甲营拦路，今天还真是啥都赶上了！
关冉冉听见他似是哼了一声，语气里满满的不屑：
“我去看看是谁在生事，你且在车里等着。”
她知道这话是同她说，顺从的点了点头，目送他撩开门帘离开。
这一路上，她听到了许多从不曾听过的名词——阴阳驿已经够神秘的，现在又冒出个青甲阴兵！她实在太好奇了，他前脚走，她便迫不及待的扒上窗棱，正看见他的背影往不远处的鹿砦阵去，借着月光，隐约可见那鹿砦后面影影憧憧的站着好些人。可来不及看清，赶车的老者便到了她窗边，将那磨损褪色的烟杆在窗棱上敲了敲：
“在这阴阳路上，小姐您别观望，少主不在，警惕旁的东西脏了您的眼睛。”
这样说着，他烟杆一敲，便将那支着窗棱的竹棍撇开，窗户顺势合上，车厢里一时静默。关冉冉听着老人的脚步绕到车前，牛车轻晃，少倾便又安静下来，想来是老人检查完车况，坐回了赶车的位置上。
她这便移到门边，隔着门帘好奇问道：
“您刚才说…阴阳路？咱们眼下行的，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阴阳古道？再往前去，是不是就到酆都地府了？”
老人嘿嘿笑了两声，似是对关冉冉的反问挺满意：
“便是知道了，小姐您不害怕？”
关冉冉摇了摇头：
“怕什么？反正很快就会去的。”
老人闻言愣了愣，却因为她说的只是目的地而已，笑起来：
“您可去不到那里。待到前面阴阳驿换了碟，咱们就调头北上了。”
“若是不北上，一直往前走，就能到酆都地府了吗？”
“小姐您真是有趣！旁的人对阎罗殿避之不及，您却字字句句要往哪儿去，您若不是真有勇气呢，便是十足的不知天高地厚呀…”
听他这样说，关冉冉便也不再答话了，她只觉得这老头却是无趣：若是不知道，不说便是，何必奚落她！
老人也是精明，见关冉冉久久不说话，猜她约是生气了，他也怕惹主家的客人不高兴，补充道：
“小姐莫要放在心上，老头子只是就事论事罢了。虽说在天地之间，万物皆如蝼蚁，可蝼蚁尚且贪生，小姐您又何意句句求死？”
见关冉冉不说话，老人又继续道：
“小姐您可知这阴阳古道上，行的都是什么车马？若非十殿阎罗的贵客，便是阴帅鬼将压的厉鬼凶煞。万分凶险。老头子知道，要过这阴阳古道的，都不是等闲之辈。老头子也闻得出，您身上有一半天上水，一半墓中土。莫说走这阴阳古道，哪怕生气少几分，都是香消玉损，无力回天。”
一半天上水，一半墓中土。
形容她这半生不死的状态，这句话倒真是精辟！
这边感叹着，便听老人又道：
“少主带您上这阴阳路，想必是以命相质，搏此行九死一生。有人愿为您如此，您又何苦执意赴死？况且这世间，哪有什么事情是非死不能解决的呢？”
老人的这段话极有哲理，关冉冉只觉得无从辩驳，这大约就是被说服的感觉，而且是心服口服。
这段话给她的感触太过深刻，以至于醒过神来才恍然发现老人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她想说声谢谢，可是声音才发出来，车内外的灯突然齐齐熄灭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吓了她一跳，但她却也不是个会惊声尖叫的个性，反而下意识的抬手掩住口鼻。
令人恐惧的黑暗中，车外传来了老人压抑着痛苦的叮嘱：
“莫看，莫听，莫说。开得此门者，自能护小姐周全。”
接着，那苍老嘶哑的声音又喝道：
“华山决！寅时，未央！”
这声喝令仿佛用尽老人全部的力量。
寒意袭来，关冉冉只觉得夜色愈发浓重，就像她濒死的那个夜晚，并非盲了，而是整个世界都被混沌吞没，没有光，没有影，没有生命…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关冉冉不由得蹙紧了眉头，本能促使她想要逃离，她向黑暗伸出手，试图找到车门的方向，但她摸到的却是一根粗大的柱子，触感温热，来不及想明白是什么，便有黏稠的液体顺着柱子流到她手上，继而滴到她脸上，血腥味愈重。
强烈的不适袭来，关冉冉只觉得浑身颤抖，却也不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愤怒。黑暗里，一个尖锐嗓音响起，带着不加掩饰的戏谑之意：
“我倒要看看，这车里是什么宝贝，竟劳师动众的让秦家军用上‘山河令’…”
说话之人尖着嗓子，关冉冉也判断不出是男是女，她想问，张了张嘴，声带却发不出声音。便听得那个声音又道：
“好在只有华山决四成功力，否则我还真拿这骨牢没办法了！”
伴随着极其妖娆的一声“破阵”，关冉冉的感官恢复了功能，于是她看见了眼前极为骇人的一幕——车厢不知何时已不复存在，眼前只有成河的鲜血和遍地尸骸。血泊里散落着零散的尸骨和碎肉，虽然在令咒的作用下，那些骨头粗大的异于常人，又因为炸裂的过于细碎而难以辨认，但直觉告诉她这些都是人的残骸，就是那位赶车的老人。于是她也恍悟了自己当才摸到的是什么，再想起老人犹在耳边的言语，纤细的十指握紧成拳，全身颤抖。
妖娆的声音又起，左右飘忽着，似乎很享受看关冉冉颤抖的样子，嬉笑道：
“我当时什么宝贝呢，却是个小丫头～丫头你是谁家的新娘，要不要姐姐为你档煞，送你去见心上的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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