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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曲原城,两千三百年的梦想

小说:锦绣暮歌作者:匡宁字数:11902更新时间 : 2021-06-01 07:42:00
“太美啦!”妻子冬离欢快地嚷着,“你快看,看那儿,山顶上那儿,像不像一个孩子和一头小山羊……我记得小的时候我家后苑里就养着山羊呢,很可爱,后来父亲在那里挖了一个大荷塘……再后来,羊也不见了……”

晚霞不仅把天空中奇形怪状的云山烧得橙红一片,还给点缀着皑皑白雪的神狼群峰披上了绚丽的霞帔,远处原野上的雪也改变了颜色,隐隐呈现出一抹让人不安的血色。西圆潭像一块巨大的蓝晶石,霞光下显得更加神秘了。一连好几天,一到傍晚,冬离就要求傅余英松陪着来西极门城楼上看落日。

傅余英松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赞许,真就有一块黑色的云像个小男孩的形状,而且正好站在高耸的隆甲峰峰顶,还有一只胳膊抬起来指着南方,但他没有找到小羊在哪。最近冬离的言谈话语间越来越多地提到了“家”或“宋下”等字眼,她想家了。这是在过去的十七年中从未有过的现象。他知道,宋下兵乱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妻子的耳朵里,只是没有跟自己提及。这对她无异于雪上加霜,她的病情明显加重了。

“那像一棵大树……只有长寿桐会长那么大吧!”冬离继续嚷,“听说长寿桐都是神栽种的,如今全世界也没有几棵了。大概是奶娘说的吧。她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太婆,府里的人都说他有八九十岁,可身体好的不得了,不知道……”

冬离突然停下来,双手捂住脸,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傅余英松赶紧蹲下身子,关切地问道:“怎么啦,好好的咋就哭了呢……”

妻子哭着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一直等着……我撑不下去了……”说着就把脸埋在丈夫的怀里,哭声也跟着变大了。

傅余英松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安慰道:“最近你的身子太弱,原本打算等你好一些再告诉你的,你别担心,只是小小的冲突,很快就会没事……”

“我不是在关心他……”冬离抢着说,“我只是……或许只是想那个地方,想起了小时侯……他小时候就顽劣不堪残忍成性,父亲说过迟早会给端木家惹下大祸……他小时候虽然不欺负我,可我就是怕他,我见过他杀小猫,还活剥一只小兔子、把小青蛙往锅里丢……他……”她说不下去了,整个身子都在抖。

傅余英松默默听完,把手轻轻抚在妻子的背上,柔声安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已经派人去了,他是一方诸侯,就是圣廷也不能随便把他怎样,放心吧。”

冬离嗫嚅道:“如果可以,能不能留他一条命,哪怕剥夺他的世族身份呢,也让他尝尝普通百姓的苦日子……或许他还能改过自新……”

如果可以,让他死了最好!傅余英松心中愤恨道!如果不是端木功良,妻子的腿也不会残废,如果不是这个恶魔,他们也不会至今无儿无女……把这个大魔头扳倒就算是圣廷赐给宋下藩百姓最大的福祉!但这是不可能的。正如刚才自己所说的那样,端木功良是一方诸侯,就连国王也做不到想让他死他就得死,同样楚亚国王也不会容忍圣廷随意杀戮自己的封臣,哪怕他是个罪行累累杀人如麻的恶徒。他明白,此时宋下城中上演的只不过又是一出官府和寺院的权斗大戏而已。这在楚亚皈依圣教的三百多年里是屡见不鲜的,就连自己不也和三生观主持弘宪魁士龃龉不断吗?

他伸手为妻子揩去腮上的泪渍,安慰道:“宋下永远都是端木家的,我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也该到了,好消息很快会传来的。”

傅余英松的确派了人去宋下城,但绝对不是为了那位让他一想起来就恨得咬牙切齿的君侯,他觊觎的是侯府里的御赐“迷龙刀”。先祖傅余文若早在四百年前就破解了“原道三解”。“迷龙刀”就是其中的“天启”,另外两件则是“天语”和“天机”,它们分别是恭闵大王御赐给曲原傅余家的“孔雀图”和柯庭端木家的“凤凰鉴”,以此来表彰三家在征讨吐陀罗人战争中的功绩。

出于保密考虑,在没有破解“原道三极”之前,傅余英松没有打算对“三解”采取行动。一者是因为尚不清楚“三极”在“原道”中所起的作用,就算拥有了“三解”也无济于事;再者,想从宋下侯府和柯庭土司府里偷两件御赐宝物出来,难度自不必说,一旦被两家察觉上报朝廷,那无疑会给傅余家带来灭顶之灾。所以自傅余文若开始至今的四百年中,只有极少几个先辈采取过一些行动。

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在一个叫双井的小村落里发现了三口古老的水井,经过多年探索,傅余英松断定“原道三极”的秘密就埋在这些井底。如今宋下城又出了大乱子,虽然不会动摇端木家的根基,但局势也不会很快平息。他觉得傅余家等待了两千多年的机会终于到来了,于是分别向宋下、柯庭各派出了五名亲信武士。但没有向双井村增派人手,毕竟那是个山间小村落,猛然间来个生人就会闹得十里八乡人尽皆知,实在不安全。这是有过教训的。

冬离的脸上显现出一丝淡淡的安详,她的笑容很勉强,傅余英松知道她也在安慰自己。他捏了捏她的手,温柔地说:“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冬离摇着头说:“我还想再坐一会儿,屋里太闷。”

“天好像又阴了,估计还会下雪,我们明天早些来怎么样?我叫人不要扫城头的雪。”

冬离就不高兴了,“你要是有事就去忙。”

傅余英松赶紧笑道:“好好好,啥事能有夫人要紧,咱们挪到城楼里去吧,我再让人生一盆木炭火,烤肉喝酒怎么样?”

听了这话冬离虽然只是点了点头,但傅余英松还是感觉到了她的喜悦。不过还没等烤炉炭火等用具准备好她已经因为疲惫而睡着了。今天出来的时间确实太长了。他轻轻地把她从手推椅里抱出来,她稍稍睁开了眼,没有反对,而是把头靠在丈夫肩上很享受地轻哼了一声。他就这么抱着妻子步行回到土司府。待她真正熟睡之后他才放心离开。今晚他确实有事要忙。

傅余英松打算再下一次地宫,把五座灵坛的直径重新确认一遍,他实在不放心关于双井村的结论,它来得太简单也太偶然,又没有太多的事实佐证。

有一次,在看《原道手记》的时候,他无意间把曲原、宋下、柯庭这三座城市的古称连在一起念出来,结果令他震惊的情况就发生了。曲原古名日下、宋下叫做月上、柯庭则是星中,于是就得到了一句短语,“日下月上星辰中”。这分明就是一个方位指示,莫非三城之间暗藏着什么玄机?!

接下来他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把所有能找到的关于这三城的史料逐字翻阅,认真研读,最后得出了一组让他惊讶的数字。如果在地图上把这三座城用直线连起来会得到一个等边三角形,三城的中心就位于明雷山中的双井村附近。这村子离三城的实际距离大致是一百六十至一百六十二里之间。他依稀记的地宫中五座灵坛的直径正好是一又六分里,结合“日下月上星辰中”这句短语,他相信这两个数字的相似绝对不是巧合。于是就派人暗中勘察,结果在村中找到了三口被填埋的古井。更为神奇的是这三口古井的排列位置与三城的相交线竟然是完全重合的!这一发现让他欣喜若狂,便不顾危险亲自去了一趟双井村。那里已经是吉梁道的辖地,依照《楚亚法典》,藩领和土司道的封君不能私自离开领地,但那时候他根本无法遏制内心的狂喜以及因此而催生的冲动。他认为自己很有可能找到了破解“原道三极”的途径。

不过那次冒险之行并没有得到多少收获,尽管他事先做了精心的布置,打扮成了商人模样,可一进入吉梁道地界就被虎口子乡的乡勇盯上了。事后回想起来,全是因为自己不够谨慎,一支上百人的豪华商队去找深山荒野之中的一个土族村落岂不是很奇怪吗?他真不该带那么多武士。这些习武之人无论再怎么乔装打扮都不可能将他们身上特有的那股子英锐之气隐藏得一丝不漏。如此庞大的队伍把当地的土族们吓坏了,于是就偷偷报了官。为了不至于惊动虎口子乡主乃至吉梁土司,他花了一大笔钱才把那些贪婪的乡勇摆平。他只得半道返回,暗中把土司府中一个叫雷邠的老仆人留下了。

这雷邠曾是父亲的贴身仆从,父亲死后傅余英松想升他作个大管家,可是老头却自愿去马房当了马夫,说是老土司走后他的心也跟着走了。老头嘴里还经常絮叨着人不如牲口好管之类的胡话,再加上后来又爱上了酒,终日醉醺醺的,府中仆人就把他当成个颠子。傅余英松也渐渐的不大喜欢了。但他始终没有忘记父亲弥留之际的嘱咐,其中就包括对雷邠的安排,父亲竟然说如果“原道”需要帮手,这雷老头是首选。

雷邠果然不负所望,在傅余英松返回曲原城的两个月之后,就收到了这老头的第一封报功信,送信的是个七八岁的独臂小男孩,自称是雷邠的孙子。

傅余英松看了信才知道,这孩子是雷老头捡的一个小乞丐,为的就是替他送信和掩饰身份。他和小乞丐花了三四十个夜晚,在不惊动双井村人的情况下终于丈量出三口古井之间的距离,并找到了三者之间的中心位置,它位于一家农户的院子里。这爷孙二人以要饭为名进去过一回,发现那个位置被农夫修了猪圈。于是雷邠就带着断臂的小孙子去了双井村头人家,祈求准许他们爷孙俩在村中落户。之后老头就当上了猎户,在村子里一住就是五年。爷孙俩最终测量出猪圈和三口井的相隔距离也都完全一样,大致在一百六十六到一百六十八米之间。

五年了,雷邠一直留在双井村,傅余英松也有五年没有再下地宫了。只有在意志出现动摇时才会唤出星塔,用它的奇光异彩来让自己振作。

日久年深,他实在不敢确定在极端恐惧之下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无误,尽管它们已经被写进了《原道手记》。但这事一拖就是半年,不是因为忙得抽不出时间,而是……而是因为那里实在太可怕。

事实上傅余英松来后苑的次数也在减少,星塔的确能让他铭记自己肩负的使命,能让他趋于沉寂的血重新沸腾,但是它带给他的折磨也是惊人的,难以忍受的。任何过分脱离现实常理的神奇存在,给人的震惊只是在最初很短暂的时间内存留,时间一长,神奇会吞噬人的现世感,会让人产生对这个世界及生活的疏离感。他经常会怀疑自己还算不算是个正常的人,每次面对地宫中那一百多张银灰色的面孔时,他都会觉得自己已经下了地狱!如果他不能开启“原道”,他死之后就会成为它们其中一员。他宁愿彻底死掉!

寒风呼啸,和黑暗一道幻化成一头叫做寒夜的怪兽,把除书房之外的整个世界吞进口中,听吧,风的呼啸不就是怪兽咀嚼时发出的喘息声吗?

上百支蜡烛的光辉把狭小而空荡的书房照得纤毫毕现。第一次从地宫中活着回来之后,傅余英松就对阴影产生了不可抑制的恐惧,也无法忍受过分宽敞的房间。阴影和宽阔总会让他觉得自己仍就置身地宫之中,而“活死人”会在任何一抹阴影中倏然出现。他也受不了寒凉,他的心已经被“活死人”呼出的寒气冻伤了,所以让人在书案两边各架设一架台炉,他不光要用火热祛除心中寒冰,还要把自己的这方容身之地从寒冷的世界剥离出去。

熊旺的炉火把排烟筒烧红了一大截,晶莹剔透,与城头看到的红色云霞十分相像。他看得出神,很想伸手撕下一块,却被一阵清脆的铃声救了。那是水钟上的报时铃,看清刚到亥时,不由得深松了一口气。

他又在看《原道手记》,自打从父亲手中得到这部家族手记到如今,算起来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了,它几乎陪着他度过每一个夜晚的睡前时光。在他回到妻子房中之前,手记一定是他唯一想见到的东西。这是祖辈留给他的功课,同样也是他一见钟情之下而生发出的梦想。但是最近一段时间里,每次打开它总是不由自主地翻到“活死人”后就停下来,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因为沉浸,让他停下来的是深深的恐惧。

两千多年记录下来的这一大堆文字里也只有“活死人”这一段读起来让人兴趣盎然,但这仅仅是对还没有下过地宫或者对“原道”毫不知情的普通人而言的。对于普通人,“死后不死”似乎比“死后灵魂永生”这一老生常谈更加令人神往。虽然“灵魂”和“活死人”这两个词听起来一样恐怖,但“灵魂”总是和天界、空界、地狱相关,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不免显得飘渺虚妄了些。“活死人”则大不相同,它们介乎生死之间,哪怕是一个虔诚的高僧大德也会忍耐不住对这种既非生也非死的神奇充满无限遐想。难道有谁没有向往过长生不老?不生不死听起来是不是更加玄妙完美呢?!毕竟死只是人生诸多痛苦之中的很小一部分。高僧们一定会在痛斥荒唐之余幻想它是否真实存在。即便只当是一则传奇故事看也不能认为那些原本粗糙的描写是枯燥无味的。

傅余英松先后对地宫进行过五十七次勘探,亲眼目睹过“活死人”猎食的恐怖场面,也无数次从它们的攻击中逃脱性命。他受不了它们灰色眼睛里的死灰色目光,对它们呼出的气息味道更是至死也难忘。所以对他来说每一次重温,哪怕只是抽象的文字描述都是对精神的剧烈折磨。可能也只有他知道“不生不死”比生和死更加恐怖。

手记上说地宫里的“活死人”就是两千三百年中故去的一百一十一位傅余氏族长!他们死后被葬入星塔下的地宫,然后继续在那里生活,但已经算不上真正有生命的人了,更遑论家族血脉的印记。毫不客气地说它们比这世间的任何猛兽毒虫都更加阴狠歹毒,因为它们没有生命,当然也不会有所谓的人性和情感。傅余氏的祖辈们之所以会选择成为“活死人”是充分了解这一特性后做出的慎重决定。让一支强大而冷血的“活死人军团”守卫傅余家的千秋梦想,没有比这跟妥帖的选择了。这些族长里有三十二位是曲原藩的君侯,剩下的则都是曲原道土司。所以这也勉强算是一种只有傅余氏族长才能“享受”的“殊荣”,如果那是一种幸福的话。

傅余英松粗略的计算了一下,除了一百一十一位祖先,至少还有超过千数的送葬者也曾留在了地宫之中,他们去了哪呢?这是一个不可绕开的谜团,手记甚至没有提到过送葬者是从哪一代祖先才开始出现的,也未注明他们的意义所在。更让人不解的是“活死人”的数量和在《原道手记》留下过篇章的族长数量也相差了三十一个,这说明至少有三十一位傅余氏的族长和送葬者一样在地宫里消失不见了,最近的一位是百年前的傅余漾,其他失踪者也都不算久远。

第一次进入地宫时傅余英松就发现“活死人”祖先们原来也是需要进食的。它们主要吃一种身体会发出淡黄色光芒的类似飞蛾的飞虫,手记上记作  “光蛾”。这种怪虫的体型有人的拳头那么大,翅膀和蝉翼相似,光主要集中在翅膀上,身体上的光相对会浅淡一些,亮起来时全身布满奇异的斑纹,十分漂亮。光蛾飞起来也相当迅捷,可总也逃不脱行动缓慢笨拙的“活死人”地追捕。在追捕它们时“活死人”会发出类似人语却又无法听懂的嘶嘶唤叫,那些飞虫就会乖乖的围着它们飞,就像受到了某种咒语的召唤。当唤叫停止时,“光蛾”就会飞快地逃走,“活死人”会在吃完一只之后再次发出叫声呼唤它们。

这种唤叫对人同样有效,幸运的是第一次遇到它们捕食时傅瑜英松是在三百米高空的平台上,感到不对劲后立马挣扎着回到塔里,才避免成为祖先们的宵夜。

“活死人”会对任何活动物发起攻击,当然人也不例外。别看它们肢体僵硬笨拙,知觉却异常灵敏,哪怕是细微的呼吸声都逃不过它们的注意,除非不惊动它们,否则很难逃脱他们那双灰色的眼睛。据此,傅余英松断定送葬者很可能是被自己的这些“祖先”吃掉了。这一判断还有一个更为有力的佐证清清楚楚地写在手记里:死去的祖先想要变成“活死人”,所需的时间刚好是一个昼夜。

这一宝贵经验是第二十三代曲原侯傅余琨发现的,他的父亲傅余峰按照家族定制于去世后第十二天夜间子时准时葬入星塔,他在第二天夜晚子时下入地宫,恰好目睹了父亲“复活”的全部过程。这段记载十分详细,当时傅余琨浑身涂满浓稠的火油,这是为了对付光蛾的攻击,那些漂亮的飞虫以同类为食,十分凶残,对活人当然也很有兴趣。火油的辛辣气味能阻止它们过分靠近,这也是祖辈用生命换来的经验。

光蛾虽然不敢攻击,却始终围着傅余琨飞来飞去,好像是专门给他照明似的。他看到父亲的尸体孤零零躺在冰冷的地上,为他送葬的士兵却不见踪影。他原本想把尸体挪到一个石阶上,靠近时发现父亲的皮肤已经变成了铁灰色,随后他就感觉到一股冰寒之气像水一样泼在自己身上,那些光蛾纷纷逃走。原本躺在地上的父亲缓缓地站了起来,吓得他忘了自身所在,喊出了声。这一喊可不得了,父亲伸手就把他的左臂攥住,他只觉得手臂倏然一凉,整条就被拧了下来……

幸亏升降索还绑在腰间,不然傅余琨会被自己的父亲活活吃掉。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下过地宫,仅仅过了两年就被失心症夺走了性命。傅余英松在地宫中真的见过一个独臂的“活死人”。  

既然“复活”需要过程,那么在这十二个时辰里就必须保证下葬的尸体不会受到“活死人”或者其它虫兽的攻击和破坏。想要弄清楚为什么只有傅余氏的族长才能变成“活死人”,就必须搞清楚“活死人”是否对死尸感兴趣。

第四次进入地宫时傅余英松用一条死狗证明了“活死人”会攻击所有它们能够咬得碎吞得下的东西,因为它们连狗的铜项圈也没放过。狗是一条楚亚绿目鬼,体型和初生的牛犊差不多,直立起来正好接近一个成人的身高。它一落地立刻就遭到了“活死人”围攻,它们的速度之快令人瞠目,撕碎一条绿目鬼也就是眨眼之间的功夫。至于那副拇指般粗细的项圈在一个“活死人”的口齿之下不比狗的骨头更结实。

傅余英松得出结论:“活死人”就是一群只有食欲的野兽,它们能嚼碎钢铁,消化顽石!

经过多次专门勘探,他大胆猜测送葬人的主要任务应该是保护尸体,每一代族长葬入星塔时根本没有棺材,这原本是一根足够长的绳索就能办到的事,可偏偏要用一群人。不管是一开始的士兵还是后来的武士,他们全都被“活死人”杀死并且吃掉了,因为傅余英松没有在地宫里找到任何他们的遗骸。

那么又有谁甘心送死呢?这个问题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为父亲傅余尊送葬的是三十名武士,这是他老人家生前自己挑选的,个个身手不凡!下葬前的一个时辰,傅余英松才向这些倒霉的家伙宣读遗命,这完全是一封欺骗信!三十名武士被告知他们只负责将逝者送到祖灵,这是傅余氏古老的丧葬传统,对“活死人”却只字不提!武士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即将执行的是一次一去不复返的任务。下去之后他们只能拼命一战,直到最后一人!所谓的“保护尸体”就是这样完成的,活着的送葬者是诱饵,只有在解决掉活人的情况下,“活死人”对尸体才感兴趣。

葬礼三天后,傅余英松才对外界宣布,三十名武士被派往外地执行命令。不久之后他们又会以不愿意服从命令为由遭到除名,然后发配到邾夏的海岸长城服苦役……

傅余英松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相信这个解释,但这种欺骗已经被傅余家使用了一两千年,只是谎言的形式有所不同罢了。听说父亲当年是诬赖他们盗走了祖父的尸体,还请示藩领和朝廷在全国范围内缉拿他们,当然最后以不了了之收场,至今还有人会提起此事。质疑是在所难免的,但真正会追究的却很少,毕竟时光会把一切重要的事变得微不足道。他自己的谎言引来的也只是武士的不满,大部分人怀疑这是一场阴谋,要求他公示真相,一些人信誓旦旦地要前往长城验证,少数几个递交了辞呈。但是当他爽快允准时,质疑和反对的声音就通通消失了。武士离开了家主也就等于放弃了武士的身份,沦落为失主武士,这比他们自己瞧不起的游侠更惨。他很清楚,这些家伙嘴里喊着忠诚正义,三生大道什么的,其实就是为了银子卖命的看家狗,有几个甘心为了所谓正义去做一条丧家犬?

经过三次的专门勘察,他把自己的推测郑重写进了原道手记:

如果“活死人”在十二时辰之内将送葬者全部吃掉,那么下葬的尸体就没有机会变成“活死人”,这种情况可能在最初的几十上百年里发生过,当然最严重的是最近几百年,随着“活死人”数量的增加,所需的“诱饵”也就更多。因此送葬者才由最初的普通仆人变成士兵,最后换成武艺高超的武士!那三十一位没有变成“活死人”的先辈一定是因为送葬者力量不足,没能撑过十二时辰,在“复活”之前就被自己的先辈吃掉!

武艺精湛的武士很有可能在地宫内存活三五日,直到饿死,假如他们的尸体不能被及时找到,是否也有可能成为“活死人”?可它们在哪呢?

这个问题至今没有得到解答,手记上根本没有写明尸体为什么会变成“活死人”。对这一情况的发现也是偶然的结果。

《原道手记》由两部分组成,前三章是《原道石书》的原文抄录,后面的一百四十二章则是傅余氏历代族长对“原道”研究成果的记录。第四章是维宁国末代国王傅余祯康撰写的,主要内容是写他的父王如何发现了《原道石书》。

《原道石书》本身是一本只有十六张纸的残本,由维宁国王傅余延昌在法王群峰中一个叫做“瑞叶之墟”的地方偶然发现的。当时的法王群峰还叫做天柱林,“瑞叶之墟”这一称谓是后来的楚亚恭闵王在同一地方发现“孔雀图”、“迷龙刀”和“凤凰鉴”时一同被挖掘出的一块石碑上的字迹,是用古楚亚虫文撰写的,下面还是立碑人的姓名,但已经无法辨别。正是这一发现让傅余文若确信他找到了“原道三解”。  “孔雀图”上被称作“孔雀”的神鸟是楚亚远古图腾,但无从确定它们是否真的在世间存在过、“迷龙刀”的刀锋非金非银,也不是精钢铜铁、“凤凰鉴”上的火凤祥云图案更是离奇,它能根据昼夜的变化而变换颜色。三者都是非同寻常之物。傅余文若相信在同一个地方发现的同样属于非常之物的东西之间一定存在着不寻常的联系。于是他的后半生就致力于证明“原道三解”,虽然侥幸获得了“孔雀图”,但始终无法找到两者的关联所在。

“原道三解”一词就写在十六页《原道石书》上的最后一页。

十六页纸总共写了两千八百八十九个字,第一页的第一行这样写道:原道,即为原初真道!建筑五坛三极只为封印真道,为凡人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一直到最后:它是新旧世界的见证,希望人类从中得到启示,不会像智灵那样愚蠢,以至于自取灭亡,一切系于三解。

无论怎么看这都像是一个毫无新意且行文拙劣的传奇故事的开头,就连孩童看了也会随手丢开,怎么可能吸引住一个堂堂国王?直到从父亲手中接过《原道石书》原本,傅余英松才恍然大悟。这十六张纸竟然是一种柔软的石头!不是柔软的锡箔,也非质地结实的织物,它的的确确是可以曲卷的石头。为了让自己信服,他曾偷偷把它扔进了铸剑炉中,这世上还没有能经受住铸剑炉火锻造的钢铁或者织物。但是一个时辰后《原道石书》仍旧完好无损。荒唐的传奇故事不可能写在如此神奇的石头纸上,所以它一定来自于神明!是神留下的某种启示,最后那句话不就充满着警示和劝诫吗!

正因为这神奇的纸张,才开启了傅余家对原道的探索。傅余延昌向同行的侍从和朝臣隐瞒了《原道石书》的存在,把它秘密带回宫中,藏在自己的书房内。死后传给了即位的傅余祯康,并向他讲述了来历和自己的发现。傅余祯康在第四章中郑重写道:傅余王族和维宁国的再度崛起都要归功于先王,是他慧眼识珠,给我们带回了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希望之力。

傅余祯康除了意识到“原道”的重要性之外,他的最大贡献就是在古维宁国面临亡国的情况下以屈膝投降的方式保住了《原道石书》和它的秘密。

傅余英松每读第四章时都会被傅余祯康的选择感动得热泪盈眶。在他的心里,这位丢掉了自己王国的祖先才是他们傅余氏崛起希望的最大功臣。他曾不止一此试图从“活死人”中找到这位祖先,可他明明知道“活死人”不是从他开始的。

一百二十年以后,维宁国早已不复存在,傅余氏也由王族降格为诸侯,但是无论在多么艰苦的条件下祖先们从未停止过对“原道”的探索。经过七代族长的努力和积淀,傅余庆侬终于在金朵河南岸发现了星塔,于是他用了自己后半生的时间,冲破重重阻力,不顾三面环山的恶劣地势,硬是把曲原城向北移进神狼山和明雷山的怀抱之中,只为把星塔圈进傅余氏的侯府之内。又过了三代之后,他的曾孙傅余凌振无意中开启了星塔、六十年后傅余重佑第一次进入地宫,并且死在里面,他也是第一个“活死人”。其子傅余兆乾发现了“活死人”的秘密,临死前开始立下族长葬入地宫的家训。此后星塔只是作为一个神奇的家族墓地,让逝去的先人在那里重获新生绝对是对后辈的莫大安慰,同时也是对继承这一秘密的人的沉重负担,他们不得不遵照家训冒险继续探索。他们在下入地宫之前都要事先写好遗书交给在儿子中选定的继承者,就算自己不能生还,傅余家的千秋梦想也不能中断。

眼看几十代人的努力并没有收获任何实质性的突破,后世继承者对“原道”的希冀自然也就渐渐的降低了,甚至有那么几代族长认为它只是一座远古人类留下的地下城市遗址,也有人将它看作一座魔鬼的宫殿,是不详之地。总之失望颓废的气氛在《原道手记》中弥漫了好几十章。好在这些失望者并没有违背家训,他们依然忠实地遵循着葬礼旧例,坚持保守“原道”秘密。这些章节看得傅余英松惊心动魄,他真替这些祖先及傅余氏的后人捏一把汗,如果他们不慎或者一时糊涂将“原道”秘密公诸于世,世界早已改头换面,但傅余家一定早已不复存在,任何一个得到此秘密的人都不会容许再有旁人与自己分享。“原道”能带来的力量实在是太诱人了。

一直到傅余休徽发现“原道三极”的存在,才驱散断断续续弥漫了数百年颓废之气。不过这位已经降格为二等封君,成为一个小小土司的祖先始终也没有找到所谓的“三极”的具体所指。在他撰写的章节中有过一些猜测,现在看来不无荒唐。比如,他曾根据元教的三生创世说把“三极”称为“天极”“地极”“空极”,并将此当成一个正确的探索方向孜孜不倦地钻研了大半生。最后,他把太阳看作“天极”、以月亮为“空极”,就是无法找到“地极”的对应物;高山?河流?草原?沙漠?还是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白海?亦或被看作世界尽头的南极绝壁?好像这些都无法配得上“原道三极”中的“极”字。因此这位祖先的贡献只体现在了发现“原道三极”上。但这已经是自《原道石书》发现后最大的突破性进展,发现“三极”的存在意味着石书中所描述的原道的整体架构的完全呈现,它不再是一个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抽象概念,而是一个可以拟画出来的雄伟蓝图。  

“三极”这一问题一直持续了两百年,到傅余英松的祖父傅余通时才又有了突破。

据父亲傅余尊说祖父是个十分安静的人,话少得有些过分,除了重要的节日之外几乎见不到他的面。对曲原土司道的政务庶务也没有兴趣,全部委托给自己的都管北山席,自己却整日都在书房里躲着。恐怕也正是因为这份勤奋,才让他找到了“三极”的具体位置,它就隐藏在《列国物语》这本历史巨著中。

这部十二卷本的史书是锦绣十二国格局正式形成之后,芹溪学宫上百位高僧学者花了十一年时间编著的一部国别史,内容纷繁详实,却不涉及王侯将相权斗战争等政治性史事,多是对十二天族的起源及其风土民俗、宗教信仰、江河地理地记述。

在最后的总论中有一条对锦绣世界的概述是这样写的:“风雪门,日月角,此乃锦绣之南北两极,两者相距一万三千里有余,彼此相连成一条世界的中轴线,它串联着人类最古老的七个古国……其中的楚亚不但最为古老,还占据着这条线的中心位置,之所以能成为人类文明的摇篮看来是有神力相助……”

这条总论让傅余通瞬间得到了醍醐灌顶之悟。北极,南极,这不正是《原道石书》上的“三极”吗?他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立刻断定中极就是曲原。于是就沿着这个方向继续钻研,把查阅范围缩小到楚亚一国的史籍当中,可即便如此他所面对的书册也可谓是浩如烟海,楚亚的历史可以追述到七千年前。他又在浩瀚的楚亚史海中苦游了两年有余,终于找到了能为自己的主观断定提供支持的正史记载。他在一本叫《山河地理图》的古代图集中发现了四千年前古维宁国和古安虚国之间的疆界划定依据,古人把金朵河称为“天河”,认为这条水脉把世界分为均等的南北两部,因此,以“天河”为界也是寓意两国平分世界。

金朵河南岸有一座可以沉入地下的六角星塔,《列国物语》里提到的南极日月角上有一座日月塔,以此推测北极风雪门应该也有一座塔存在。于是祖父大胆的把《原道石书》和手记拿给他的弟弟傅余至看,他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帮自己去寻找北极上的那座塔。

在祖父之前,傅余氏历代族长也并非全都是孤身奋战,但那些试图寻找帮手的全都以失败收场,手记上父杀子,兄杀弟的事例比比皆是。但是这些血淋淋的教训还是无法阻挡后世族长寻找帮手,流血惨剧也就会在同一个人身上反复上演。傅余英松深切理解这些先辈们,让一个人的双肩扛起家族两千年的梦想和整个世界的希望,这种滋味无异于大山压顶。

在众多寻求帮手的先辈们当中只有祖父获得了成功,他不仅没有屠戮骨肉至亲,还在弟弟的帮助确定了鹰塔的存在。

这位叫傅余至的叔祖北上十四年之后返回曲原,他不仅找到了风雪门,还成功穿过它进入了一个冰封的峡谷,最终找到了一座用冰晶建造的塔。

傅余至提出自己需要人手,哥哥却只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去北地布贺雇佣一些未开化的野蛮人。第二次北上,这位叔祖至今未归……

祖父的经历再加上自己对星塔地宫的突破性发掘让傅余英松获得了他的先辈们从未拥有过的自信和勇气。他不但在自己的至亲骨肉中寻找助手,家仆和武士也都是他争取的对象,最终拥有了一支强大的秘密力量。但他好像没有祖父的运气,一开始就碰了两颗硬钉子。三弟傅余英煌认为这是一起严重的叛神叛教行为,企图去宋下净厅揭发哥哥;四弟傅余英钦倒是相信了,但他无法面对血淋淋的家族史,并且认为能把死人变成“活死人”的地宫一定蕴藏着邪恶的力量,它一定会给世界带来灾难,在劝说无果的情况下,他也要走三哥的老路。

在秘密杀掉两个弟弟后,傅余英松用了三年时间才从悲痛和内疚中振作起来。这期间他几乎每晚都会在后苑待到很晚,以便靠星塔和家族使命来阻止精神彻底走向崩溃。为了走出屠戮骨肉至亲的阴影,他频繁地到刑场观看刽子手处决死刑犯,为了让自己坚强起来或者更加冷血,他开始亲手杀人。后来又觉得以教典国法为依据来处决人犯是憎恨不是杀人,不足以锻炼血气,于是又开始自己寻找各种理由杀人。当然也并非全都是滥杀无辜,他还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冷酷嗜血的“活死人”。

六年前他才狠心把老二英洪和五弟英培拉进来。他改变了策略,没有一下子把所有关于“原道”的东西全都透露给他们,比如家族内的血腥杀戮和启动“原道”的目的都做了必要的隐瞒和改造,先观察他们的反应,然后再决定是否继续揭秘。这个过程一直持续了两年,直到英洪英培大略了解傅余家的大业且对此充满激情之后才告知他们星塔的存在。

但是他仍不能对这两个弟弟完全放心,毕竟他无法真正知道他们是否相信自己对英煌英钦的死所作的解释——遭人暗杀。

二弟英洪就曾瞒着他偷偷调查过一段时间。所以他没有把《原道石书》和《原道手记》透露给他们。

到此,他突然想到在去后苑之前先去看看弟媳和二弟的两个孩子。他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德瑜了,他打心眼了喜欢这个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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