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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离原,智灵

小说:锦绣暮歌作者:匡宁字数:9649更新时间 : 2021-05-28 00:50:00
“歌舒延去追,我也拦不住……”法贤灵宗依然保持着镇定。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如果是在锦绣,二十二头羊几乎能让他们两人维持上三四个月。但在这里恐怕两天都撑不了。羊很快就会渴死、热死,炎热和干燥或许能让它们的尸体变成肉干以防止腐烂,可用什么驮运这些食物?难不成每人背几只?  水怎么办?在这炎热难当的戈壁之中,三袋水几乎不够一个人三天的需求,不出两天他们也会跟羊一样最终变成这红石海里的一块肉干。

留在这里是等死,继续往南走是找死!端木雨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出发以来自己的第几次濒临崩溃了。上一次是遇到宏蟒,他幸运地躲进一个树洞里才避免被那怪物的锐利尾巴扫成两截,但惊魂未定之下却眼睁睁看着队友乌良和涂山修文被血盆巨口吞下。当时他怕极了,不敢出声,但又为自己的见死不救感到愤怒,他本可以拿起斧头砍下蟒头,涂山修文的战斧就在一旁。乌良被完全吞下之前的求救声和充满绝望的眼神让他一刻也不得安宁。

“蠢,他也走不多远……”端木雨终于忍耐不住了,低声骂了一句。法贤灵宗平静地看着他。他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绝望冲破他努力搭建起来的脆弱防线,对公明禾离世的巨大悲痛如潮水一般汹涌而出,他终于还是呜呜哭出了声。

灵宗把手放在他背上轻轻摩挲着,一边喃喃道:“栗云墨是对的,但愿天皇上帝保佑他能平安返回南极岭。”

听了这话,端木雨猛然止住哭泣,仰起脸定定地瞪着灵宗的脸,许久才开口问:“为什么?他抛弃了我们。”

“我们能走到这已经是奇迹了,他们不会再让我们往前走了。”

端木雨突然意识到灵宗的镇定原来只是隐藏在他那独有的淡漠神色后面的绝望,有时候绝望也能让人变得无比强大。

“谁们?难道这里真有人类居住?”

“一定有,只是我们看不见。”灵宗回答,“夜里我去看了让你埋下的铁杵,又不见了。”他一回来就发现三匹犍骡也不见了,只悄悄问了歌舒延,没有去打扰端木雨和公明禾。

“出烟林之后这已经是第三回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灵宗苦笑一声继续说,“他们连痕迹都要抹掉,怎么可能让我们活着回去?”

“他们到底是什么?”端木雨问,不太相信如此恶劣的环境里会有人类居住。

“是人,一群守卫这里的人。”灵宗额头上的汗流到了眼睛里,他用手揉着眼睛,显露出前所未见的疲倦。

“守卫?这里有什么值得守卫的?难道说是宝藏?”端木雨问,如果真是这样就真的太让人大跌眼镜了!三百一十九支探险队花了六千年时间,就为一个宝藏?什么样的财富能配得上这么大的努力呢?

“一定不是。”灵宗坚定地说,“否则绝壁应该修在南极岭北面才对。”

端木雨惊异不已,“这跟绝壁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不觉得它像一堵墙吗?”灵宗喃喃道。

没错,这一点一下天梯端木雨就感觉到了,绝壁的平滑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从一百里外的烟林回看,它就像一块巨大的镜面立在天地之间,任谁亲眼见到也不会觉得它是自然形成的。

“难道绝壁是一个人工修建的防御工事?”这个问题问出来连端木雨自己都觉得荒唐,人类根本没有力量建造如此庞大的工事,它可是有两百七十丈高、五百里长啊,白海长城和它比起来就像大象跟前的一条小蛇。

“还不清楚,似乎也没人能回答。”灵宗茫然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

灵宗沉默了许久,之后用极其坚定的口吻道:“你去追他们两个,如果追上就一起往回走。”

“那您呢?”

“我回不去了。”

“不行!”端木雨大声反驳道,“没有您我们更没希望。”

灵宗突然冷笑一声,“没有我,那么多人也不会死。”他的声音很小,像是在低声祈祷。笑容在脸上许久都没有消散。他又掏出那块语石,用手不停摩挲着。

稍作停顿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骗了你们,不但语石是我偷出来的,就连这支人马也是我连哄带骗得来的。这次南下探险根本就没得到法王上师的允许,他可能现在都还以为我在四方云游呢。不光是你们,我还骗了邾夏的神册天王,我给了他一块假语石,换来了一位御医和二十名士兵、四百头羊、二十匹骡子和三十匹马。当然还有他的支持以及封赏,我故意要他在凯歌城修建一座府邸,索要海东郡的一千顷良田。其实这都是为了让他相信那块语石是真的。栗云墨够可怜的,我用一块黑石头就把他的官位给砸碎了,还要跟着我一起来这里送死。还有你,要不是我,你堂堂宋下侯的世子,将来的一方诸侯也不会坐在这滚烫的沙地上听我一个老头子忏悔。如果这也算忏悔的话。”他一口气说出这些,仿佛是在一件件撕扯掉脸上的面皮,一层接着一层。脸色比弥留之际的公明禾还难看。

端木雨被这些话惊得目瞪口呆!得知一位高僧是个骗子,而且是从他本人口中说出的,这种感觉不亚于亲眼目睹自己的豪宅突然倒塌。更为奇怪的是自己竟然没有因为受到欺骗而愤怒,或许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被骗了。不管法王是否允许,他都在这了,这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原来的计划是跟随远洋的船队去东洋或者西洋,并且真的去过邾夏日近城的海港,可是没有一支船队肯接纳他。

来这里也一样,厌恶之地之外的地方都是美好的,不管是浩瀚的海洋还是荒凉的沙漠。他没有说话,平静地看着灵宗枯瘦冷漠的脸,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之所出家为僧就是为了获取接触语石的机会,光是出家还不够,我还要获得足够高的位阶。从最初的一名小禁士升到宗士,再到元士、魁士,我用了二十年,在四十五岁时就得到灵师位阶,如愿以偿进了芹溪学宫。第一次见到语石时我失望极了,它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不过它是什么形状,漂亮与否都无关紧要,我是冲着上面的古文和图画去的。我又花了三十三年研究语石的秘密,这期间我顺利地晋升到灵宗位阶,与十二灵道也只有一步之遥。说起来这也算是功成名就了,只要我向法王提请,到元境随便哪个国家弄个国师当当也不是难事。可我把自己囚禁在小小的学宫里,只为那些黑石头,这花去了我一生大部分时间。你知道为什么吗?”法贤灵宗声音突然变得高亢起来,仿佛是在法坛讲法一般昂扬激越。

端木雨使劲摇摇头,他着急听下去。

“我十五岁那年……”他仰起头看着天默数着一串数字,“对,狮子纪一一六五年,也就是我出家的那一年。有一个小僧侣来我家,自称千亭护国灵道寺的小禁士,奉了师祖尚鸣灵师之命来寻访尚云灵师的后人。这是我们一家人第一次得知祖父竟然是一位圣教高僧,之前连我父亲都不晓得。”

“我跟着那个小禁士去了千亭,尚鸣灵师已经不在了,要跟我说的话由他的学生少阳宗士转述,并交给我一部手记,那是我祖父留下的。在手记中我得知原来不光是祖父,我的曾祖高叔祖全都是僧人,而且还都是中道出家。他们出家的目的跟一个被称为‘影’的族群有关。里面还提到了语石,语石上的文字很可能就是影族语,其中一部分内容是‘影’与神订立的盟约。”

“难道说他们就在这里?”端木雨插嘴问,他下意识地朝帐篷外瞟了一眼。

灵宗点点头继续道:“语石上的信息有限,而且邾夏的那四块又看不到实物,高山栎和小叶榕又下落不明。几千年来,人类一直都没能真正解读出上面的文字内容。关于影人的内容是宏智灵宗破解出来的,我高叔祖广敬灵师就是他的学生。”

“算起来也有一百多年了,为什么世人不知道这些?”端木雨注意到这个问题,且自己或许已经有了答案,但他不敢确定。

“因为这亵渎神灵!”法贤灵宗一字一顿地说,继续解释道,“世界有十二天族四十六地族,虽然有些人不承认但也无法否认人类五十八个民族的事实。作为元教高僧,否认十二天子那可是大罪,鼎镬之刑并不是最可怕的。”

世界上还有十二天子后裔以外的人?在元境列国这种说法哪怕只是想想就已经是罪孽深重了。不过端木雨已经迫不及待要继续听下去了。一位灵宗愿意讲,一个普通信民听听又何妨?这里的沙砾和天皇上帝的惩罚有同等效力,都是个死。已经无需在意了。

灵宗脱下被汗浸透的麻布罩衫,里面的汗衫也黏在皮肤上。他和端木雨是探险队中仅有的两个不会光膀子的人,无论天有多热。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捻着湿哒哒的胡须继续说:“从宏智灵宗开始,我高叔祖广敬、曾祖度渊,连续三代对语石进行研究,终生不辍,但都没有进展。出于保密考虑,我的高叔祖强迫曾祖度渊出家做了他的弟子,度渊前辈和我一样,一开始不愿意,可一旦接触语石,很快就沉迷其中。他又把这项秘密事业传给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祖父尚云灵师。祖父很快也为之痴迷,并且获得了突破。于是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证实自己的研究。在师兄尚鸣灵师的帮助下,他获得了出尘子法王和灵道会的支持,组建了第三一九探险队。只不过没人知道他的真实目的罢了。临出发前他将那部手记委托给尚鸣灵师保管,并嘱咐说如果十年后他自己还没有返回,那就毁掉它。我觉得他是不想再遗祸于后人了。”

“尚鸣灵师违背了您祖父的意愿,是否他也知道这些大逆不道的邪说?”端木雨在脱口说出这句话之前改了口:“是否他也知道这秘密?”

“知道,他的遗愿就是让我出家。”法贤灵宗叹了口气,淡淡的伤感爬到脸上,“他希望我继续研究影族,我当场就答应了。打那起我再没有回过保象,整整五十三年了,连故乡这个词恐怕都快忘了。”

“手记呢?您是不是也把它带出来了?”

“不,我毁了它。”

“为什么?”

“也许我觉得它的确很危险。”

“您为什么没能说服丹丘子法王?”端木雨犹豫了许久,还是回到了谎言的话题上。

灵宗平静地回道:“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向他提过这次探险。”

“为什么?”端木雨吃惊地问。

“尚云灵师的探险队出发距今已经七十年了,七十年没有再派探险队南下了,你不觉得这很不寻常吗?这之前的六千年里,每隔二十年左右就会出现一支,这几乎成了一种不成文的定例。现在这个定例被打破了。全世界,研究语石的人大有人在,我怀疑有人也已经取得了突破,并且将成果呈报给了圣廷。如果我在这个时候向法王提请探险,不但得不到支持,还会遭到猜忌,因为我一直宣称自己的研究寸步难行。我只能寻求其它支持。”

“所以你找到了邾夏天王。邾夏人对语石就没有研究吗?”

“据我所知,起码没有类似于我的这种研究。”灵宗不太肯定地回答,“语石一直是天王的私人收藏品,邾夏人嘲笑元教徒把语石当圣物,还要建塔供奉。邾夏的宫廷方士术士们也只对它的质地和构成感兴趣,毕竟世人都知道它们来自天星。”

渐渐的,一股浓浓的安详爬到灵宗的脸上,代替了原来的伤感,仿佛一位卸掉沉重行囊的归人看着自己的孩子在黄昏的院子里玩耍。他不再说话,望着帐篷外明晃晃的红色世界发呆。

沉默把这个炎热的早晨变得更加滞闷。端木雨不知道该不该打破这沉默,他心里一点也不平静。法贤灵宗坦白了自己的欺骗行径,他似乎已经得到了解脱。那我呢?他想,自己此来难道说真的是为了要建立一番伟业,为人类拓展出一片新世界而献身吗?在这之前,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问题,直到灵宗说出“欺骗”二字他才猛然想起对灵宗甚至是自己隐瞒了什么。欺骗二字如两块巨石砸在心头。

我不怕,那里也是三生的疆域,我想为人类开拓出一条通往新世界的路,为此不惜生命!这是他在邾夏找到法贤灵宗时说的话,现在想起来真是羞愧难当。当时他心里正为即将摆脱父亲和那个家族感到无比兴奋。法贤灵宗说的话他听进去的实在不多,如今能记得的就更少了,“你可以来”是其中最清晰的。

“你回去吧,他们俩是回不来了。”灵宗突然开口说,“那边已经没有地方容得下我了,我只有向南继续走下去。”

难道就能容下我吗?死亡和面对父亲到底哪个更恐怖?端木雨在心里衡量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回去?凭什么认为自己就能幸运的穿过恐怖的烟林?无休止的大雨能冲垮最坚强的意志力,可怕的地嘴子让人防不胜防、鳞狗神出鬼没,最恐怖的是长着人脸的巨形蝎子,有人那么大个头,被它咬一口当时不会死,伤口不停往外长肉芽却让你生不如死,真不知道公明禾是如何挺过了三十多天。不知名的怪物一声啸叫也能吓破肝胆。即便能活下来又该去哪?去面对一张残忍可怕的脸?等着眼睁睁看他有一天被“烟霞”砍掉脑袋?那毕竟是生身之父。无法忍受他的暴戾凶残和让他死之间的距离可能是无限遥远的。

继续往南走就一定会死吗?影人不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端木雨心头泛起一丝侥幸,若是能见到这种新人类,即便死也值得了。他看着远方红蓝相接的地平线,辽阔高远填塞于胸,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们为什么叫影人?如果真如语石上说的,早该对我们动手了?”

灵宗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其实我不确定该不该把他们叫做人,这名称是手记上说的,语石上并没有提及,我想大概是因为从未见过且尚未证实,就临时给他们安了个名称,影子,介乎与真实和虚妄之间。”后面那个问题灵宗即没有回答也不作任何解释。

他把自己的东西塞进一个小包里系在后背上,三个水袋都还满当当的,把其中一个扔给端木雨。“你回去的路上不缺水,我多拿一个。我只要两头羊,剩下的都给你。”

他已经准备好死了,端木雨想。“我不回去,跟你一起去红崖。”

灵宗一点也不惊讶,盯着端木雨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其实都一样,那就这么定了,把帐篷收了,我们现在出发。”

为了减轻负重,他们不得不将大部分东西留下。经过一番挑选,决定只带两顶帐篷,一顶人住另一顶大些的给羊群。剩下的几十根铁杵没必要带了,铁锅也扔下了,恐怕后面都不会有多余的水用来煮汤了。法贤灵宗用衣服把三个水袋包了一层又一层,避免被烈日照晒。唯一麻烦的是羊群,它们白天不愿挪窝,躲在帐篷的阴影下反刍,白色的泡沫把从嘴里喷出来,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端木雨用绳子把他们拴成一串,另一头跨在自己肩上,像拉车一样硬拽着它们走。法贤灵宗撑着一把破油伞遮挡日光,南方吹来的一股股热浪要比阳光的热还要猛烈一些。端木雨把自己的布杉用一根小灌木枝撑在头顶。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鏊子上。

日中时候有两头羊死了,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将死羊剥皮开肚。端木雨哪干过这活儿,把自己弄得浑身是血。法贤气喘吁吁,明知道水有限还是不停的往肚里灌。等剥好了羊发现三袋水已经耗下一半。端木雨估计他们走的绝不超过二十里。

“这样下去我们撑不到明天。”端木雨有些绝望地说,但还没有为自己的决定后悔。灵宗已经喘得快说不出话来。

“歇歇再走吧。”他没有坚持出发时做的决定。

帐篷搭起来了,也把羊赶了进去。地上热的没法坐。真得感谢灵宗坚持要带上两把折叠布椅。帐篷里像蒸笼一样闷热难耐,隔一会儿就要把头伸出去透透气。不过这样总好过被太阳晒破皮肉的好。好不容易熬到太阳沉入地平线,结果发现羊又死了十三头。羊没有水喝,到不了明天全都得渴死。没想到正式进入红石海第一天就陷入了绝境。

夜晚也变了样,南方小半个天空是一片微红,就好像被太阳烧红了还没有冷却的铁板。端木雨把灵宗挪到帐篷外,外面同样热,但不会闷得喘不过气。看来今晚无法赶路了。

“我们还走吗?”端木雨放弃了剥死羊的打算,呆呆望着手里的刀问。

“当然得走,”灵宗坚定地说,“不过得让我休息一会儿。”说完话他立刻就被沉重的喘息攫住。

端木雨踢了一脚面前的死羊,说:“估计明天剩下的羊就得死光,我们没办法带走。”

灵宗想了想说:“那就只要它们的血。”

端木雨表示不太明白。

“喝血虽不能止渴,但完全可以充饥。”

端木雨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好像隔着厚厚的皮毛就已经闻到羊血的腥膻味了。

可用什么装血呢?法贤灵宗有办法。他们先把羊皮整个剥下来,尽量不要弄破,制作成简易的皮水袋。他们忙活了大半夜,得到了七包温热的血。

第二天又躲在帐篷里休息了一个白天,说什么也不能顶着烈日赶路了。法贤灵宗还是很虚弱,但他表示走路完全没有问题。剩下的羊果然全死了,他们不打算再剥它们了。灵宗早已迫不及待,没等太阳落山他们就上路了。

往南,扑面而来的气浪越来越热,一开始端木雨还以为是风。“这风怎么这么热!”他抱怨了一句。

“不知道,但感觉不像风,像我小时候坐在柴灶后面烧火的感觉。”灵宗跟了一句。

端木雨虽没见过柴灶但他知道过于靠近火是什么滋味。一座熊熊燃烧的房子出现在他的脑子里,热浪扑面,他连连后退,仿佛又听见了凄厉的惨叫声。他急忙把回忆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南方的红色天空看上去很美。“那里好像着了大火。”他漫不经心地说。

“难道红崖就是火林吗?”灵宗发出一声惊叹。“语石上有记载。”他又补充一句。红色天光下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激动的喜色。

“那是什么?”端木雨问。

“不知道,但是听名称应该跟火有关吧,我们得加快行进速度了。”灵宗苍老的声调里都是兴奋。他应该是忘了疲惫,端木雨饶有兴致地想。

果然,灵宗一改之前的疲惫不堪,他的步伐甚至都快过了端木雨。苍老的躯体里仿佛注入了更加年轻的生命。两人不再说话,端木雨闷声跟在后头,扑面而来的热浪想把人烤干,他口干舌燥却不舍得喝水,至于羊血,他早打定注意,宁可死也不会喝一口。

一口气走到东方发白,阳光把南方天空上的红色抹掉。热风不减,又添暴晒,端木雨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灵宗突然一头栽倒在地。

灵宗只是磕破了头,昏倒了。端木雨赶紧撑起帐篷,把他挪进去。包扎了伤口,又喂了两小口水。等他醒来时端木雨的石头烤羊肉已经熟了,但灵宗执意要喝羊血。端木雨明白,这是想把羊肉留给自己,不觉鼻子泛酸,差点流出泪来。

灵宗在闷热的帐篷里昏睡了一天,傍晚时端木雨将他挪到外面,半夜才醒来。他十分虚弱,连睁眼都是一副吃力的样子。端木雨意识到昨夜的亢奋和急行军过度透支了他的生命,他已经六十八岁高龄了,很有可能再也无法恢复。他一直躺着,嘴唇干得裂出了血口子,端木雨拿出水袋递过去。灵宗摇摇头把水袋推开。“恐怕是没用了,是我错了,低估了这红石海的威力。”他费力地挺起身子,端木雨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你去到外面把这个点着。”昏暗中,灵宗把一块黑乎乎的东西递过来。端木雨伸手接住,很沉。天光下仔细一看,原来正是那块红枫叶语石。

“这怎么点得着?”他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莫非灵宗热糊涂了?

“往火堆里一扔就行。”灵宗不像是在开玩笑。

找不到柴火,端木雨把一件旧短袍点着了。在邾夏天王眼里这可值一个国家啊!他把语石捧在手里,犹豫不决。

“他既不是圣物也不是宝贝,除了上面的文字信息,它最大的价值就在燃烧以后。快烧吧。”法贤灵宗催促道。

语石在火焰中,先慢慢变软,进而融化成黑色的液体。这液体很奇怪,不但不会四处流溢反而聚拢成一个圆球。球渐渐膨胀,越来越快,瞬间就比帐篷还要大。在变大的同时,颜色也随之变淡,由黑成灰,由灰变白。端木雨还没来得急惊喊出声,球体就把他和灵宗罩住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好像掉进冷水中,凉透骨髓,顿时觉得浑身清朗,精神抖擞。白色变成了无色,接着就明亮耀眼起来。他回头惊讶地看着法贤,灵宗示意他不要害怕,“这是万年都难一遇的奇观,你好好看看。”他憔悴的脸上竟然露出淡淡的微笑来。

天又亮了,却没有毒辣的太阳,天空也不见了,上方只有无限高远,似乎是永无尽头的虚空。最让端木雨惊讶的还是要人命的炎热被清凉夺占了位置,好像一下从仲夏跳到了凉爽的深秋。他深深地吸一口气,要把五脏六腑的闷热通通冷却。

突然,远处有两个黑影出现,光太过强烈,端木雨无法看清楚那是什么。下意识地用手背去揉眼睛。再睁眼时有两个巨人站在眼前,吓得他慌忙去抢丢在地上的刀,结果连大地都不见了,他自己完全是悬空的。他只得壮着胆子大叫:“你们是什么东西?”

“它们应该就是影族人。”这是法贤灵宗的声音。

他们确实有人的形状,却又和人有着十分明显的差别。端木雨觉得自己只有他们一半的身高。他们皮肤黝黑如碳,两只眼睛显得格外明亮,虽然黑但身形和脸蛋十分漂亮。没有头发,没有胡须,注意到这些细节时才发现他们的皮肤细腻得犹如光滑的墨晶。

“我赌对了,三十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法贤灵宗兴奋地叫嚷起来。黑色巨人应该是没听懂,也开口说话了。他们的话十分古怪,端木雨一个字也听不懂。灵宗让他找来纸和笔,写了一行稀奇古怪的文字。

“这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一种神秘文字,和你在语石上拼出来的差不多,我研究他们三十多年,多少能掌握一些。”灵宗边写边向端木雨解释。写完之后递给了那两个黑巨人,他们看一眼脸上就显出惊讶来。其中一个要了灵宗的笔也在纸上写起来。

“他们写的是什么?”端木雨尚未从震惊和喜悦的双重漩涡中挣脱出来。他一直在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两个世界之外的人,他在猜他们是男还女。

“我问他们是谁?”灵宗一边给端木雨解释一边看影人写的字,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的厉害。

“夜影智灵。”灵宗用雅语把它们读了出来,“能和我们碰面,说明你对我们已经有所了解。”他笑着对端木雨说,“他们真的叫影,但不是人,是智灵。”

灵宗抄起笔边说边写。“我只想知道你们的存在和你们的使命以及和神的关系。”他的手在剧烈的发抖,写得十分吃力。

“无可奉告。”这次黑巨人写得很少,黝黑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可以称为表情的东西。

灵宗继续写道:“离原以南到底有什么,还有之前来过这里的的人都去了哪?”

两个智灵对望了一眼,嘀咕了一句,其中一个拿起了笔。

“这里就是离原,对于你们凡人来说,这里只有死亡,之前来的凡人都死了,包括你们那两个离开的同伴,尸骨被我们送到火林,烧了,但他们的死与我们无关,他们是被一只独角精鸟吃掉了。你们能走到这里是之前绝无仅有的,在这里你们根本活不下去。我们帮不了你们,也不能帮。”

灵宗念完迅速拿起笔,这次他没有把自己写的内容念出来。智灵看了双双摇头。

“你怎么不念出来了,这回写了什么?”端木雨焦急地问。

灵宗不回答,继续写,他突然变得急躁起来。对方却无动于衷,仍用摇头回答他。

端木雨察觉到灵宗的异样,他在哀求眼前这两个冷漠如冰的家伙。莫非他是在求他们帮助?明明在那两张黑色的脸上看到的是“绝不可能”四个字,可心里还是怀着这样的希冀,渴望他们能被打动。

法贤灵宗仍然不放弃,重新找出一张纸,这一回他写了满满一整页的字。两个智灵看了很久,他们的神色第一次发生了改变,不过也仅仅是轻皱眉头而已。经过一番简短的对话之后,其中一位点了点头。灵宗像散了骨架一样重新瘫坐在折叠椅子里,疲惫不堪地朝端木雨笑了笑。“他们答应送你回去。”

“什么?!”端木雨惊叫一声,“这怎么可能?”

灵宗仍在笑。“他们是有条件的,你回去之后要把剩下的十一块语石销毁。”

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不管是明诚灵道寺的晴宗塔还是神都的芹溪学宫亦或凯歌的凤凰宫,哪一个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进去的,更别说进去毁掉那些无价之宝了。他说话都开始口吃起来。“灵……灵宗,您确定……定……不是在跟他们开玩笑……?”

“当然不是。”灵宗握住端木雨的手说,“你还要让世界上所有的人相信迷方里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劝他们以后再不要进来。同时你还要说服邾夏朝廷,让他们毁掉南极绝壁下的那两座天梯。就这些。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智灵会跟你解释的。”

端木雨哭笑不得,这几件事法王上师能做到吗?邾夏的那位天王倒是能拆毁天梯!而他自己只是一个一心想要逃离那个世界的胆小鬼,这样的事对于他不啻为登天。他想活下去不假,但这样的条件……死或许更简单一些。

法贤灵宗靠过来,把一枚金光灿灿的双星徽章塞给端木雨,“一件小玩意儿,我这没什么好东西,就当临别纪念吧。”灵宗满脸都是和蔼的微笑,但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星半点的笑意,目光在他的脸和头顶并不存在的天空来回切换,分明是在说话,是有什么事要嘱托?端木风一头雾水,他想开口询问,灵宗急忙把眼睛闭上了。

就在这时候,智灵突然口出雅语,“我们走吧。”话音刚落,只见明晃晃的世界开始迅速收缩,端木风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一阵耀目的强光闪过,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再睁眼时,法贤灵宗被一团柔和的光笼罩,而自己则重新置身于炙热的夜色之中。“灵宗先生,灵宗……”他连喊了两声,法贤灵宗没有任何反应,他四处张望,好像正在寻找什么。端木雨突然意识到是在找自己,心头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悸痛。他回过头,两个智灵融入夜色,还真像夜影。“我做不到那些事,你们放我回去。”他说。这不是冲动,看着法贤灵宗正吃力地从折叠椅上站起来,他难受极了,如何忍心把这样一位虚弱的老人丢在这里等死?留下来陪他一起死在这里才让他安心。他没有得到回答。

灵宗弯下腰拾起灰烬边剥羊皮用的那把尖刀。端木雨不由得心中一震,“不,不要……”他大喊着向光团扑了过去,却被两只手抓住双肩,令他不能向前一步。法贤灵宗从新坐回椅子上,他先理了理身上被汗水湿透的衣服,仰起脸对着天空说了些什么,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尖刀扎进自己的心窝。那团光随之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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