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书房内，成德手忙脚乱地将挂在墙上的《溪山亭子图》取下，小心翼翼地卷进圆柱形的锦盒中。然后，他走至窗前一只插着夜合花的天蓝釉汝瓷瓶前，将花瓶中的夜合花轻手拿出，再将里面的水任意倒在地上，随后，就这么夹着锦盒、抱着花瓶，狼狈地往屋外溜。
就在他刚踏离书房一步之遥的时候，就被安管家给拦了下来。安管家一把将他推进书房，然后贼眉鼠眼地望了望外边，确定没有人看见之后，立马关上了书房的门。
成德急躁地说道：“安管家，你阻止不了我。既然阿玛不愿意资助我，我只能拿这些东西去应急了。”
安管家十分自责似地敲打着自己的额头，嘴里吐出的话却字字戳心：“成爷，千万别怪我有话直说，按你三等侍卫的俸银，一年统共二百两，得要一百多年才够抵偿你打算从这府上取走的财宝吧？”
成德道：“想想一个羸弱的文士，白白被困在冰雪寒山中二十多载，寒冷的感觉就像利箭一般锥心刺骨地剜他的身、剖他的心。如果钱财可以使他免灾，为什么要吝惜呢？”
安管家听了这话，也不心急，顺着他的话劝说道：“你先把这两件东西放下，小心弄坏了它们。”就在成德听从他建议的一刹那，他立马跳上去将花瓶放归原位，再将夜合花重新插入，同时说道：“冤假错乱可是无穷无尽的，你能一个个都翻过来？你做不到。那你又为什么偏偏对吴兆骞的事那么上心？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对顾贞观那帮子人的才华太过欣赏了。要是哪天我安老头子出了事，也不幸被流放到塞外，我想你是一个指头都不愿替我动一下吧。你总说你信佛，我看这佛家第一要义——众生平等，你就做不到。”他说到此处，已然将《溪山亭子图》也重新安置到了原位。
成德凛然说道：“胡说！”
安管家见刚才的一番说辞不能说动他，也不气馁，换了一个角度，继续说道：“成爷，你还记得当初嘱托我为你寻来这幅倪瓒的画，说只要见到画，就像看见画家本人的桀桀骜骨一般，能令人的精神为之振奋吗？这话放一只花瓶、一件衣服乃至这府中的一草一木皆是如此，没有一样不是匠人们费尽心思苦苦雕琢出来的。那么，它们难道是平白无故地待在这里任人欣赏的吗？哪一样不需要用钱来换取和维护呢？您觉得它们都比不上你的朋友重要，但是，那也只是你个人的看法，可不能强加在其他使用这些东西的人头上。”
成德道：“是我唐突了你的工作，营救吴汉槎之事我再另想他法吧。”
安管家笑逐颜开地说道：“你这话一出口，我那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半。本来你想怎么做，一个奴才是没有资格评头论足的。但我作为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前辈，总想多嘴一句，你说这吴兆骞都在那冰山雪海中生活二十多年了，冷不煞地接他回来，他能受得了？我看，还是应该顺其自然，听之放之！”
良夜，成德独自一人在房中自斟自饮。沉醉中，他恍然想起了于赤城时，自己是如何手捧着四首应制诗，紧绷着神经走入康熙临时处理政务的行宫内，低着头向皇上陈述自己的建议。即使他偶尔抬头，也只是将目光聚集在康熙身旁的自鸣钟上，以此来缓解自己的压力，所以并没有看见康熙脸上喜悦的神情。那时吴三桂的孙子吴世璠正在昆明城艰难地负隅顽抗，三藩平定近在眼前。
因此，当康熙看见成德又来旧事重提，却毫不厌烦，摆出一副轻松的架势，说道：“成德啊，多亏了你的阿玛当初坚持要撤藩，眼下西南边总算快平定下来了。这样吧，我就当赏你一个恩赐，许吴兆骞一个捐纳的机会。”
成德听后，立刻跪下谢恩，道：“谢皇上恩典！”
康熙拿笔在纸上写下官职和相应捐纳要用的钱财数量，分别是“内务府营造”和“黄金两千两”，然后将纸递给成德，道：“三个月内凑齐，直接上呈至内务府，过时作废。”说罢，朝成德露出了一个灿烂而又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这是故意要敲纳兰家一大笔竹杠。
这时，康熙的脸变换成了明珠的脸。只见在阴沉沉的背景下，明珠苦口婆心地说道：“儿子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有始无终’这四个字？”
康熙和明珠两个人的形象沉重地压在成德的心上，令他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渺少和卑微。而这纷繁复杂的世道人情，也令他感到无力招架。在这旁人看不到的小空间中，他只能独自一人深切地埋怨着康熙的不够仁慈和明珠的虚与委蛇。继而，一阵强烈的寂寞空虚之感瞬间从他的头顶灌注至脚底，使他仿佛倒在一片冰凉的冷泉之中，就这么无限地沉了下去。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成德悲咽地说道：“谁？”
析白说道：“来你送钱的人。”
成德还以为是明珠派来的丫鬟，立马振作精神，说道：“进来！”
析白见成德连起身替自己开门都懒得来，一气之下，一脚踹开房门，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
成德一看是她，吃惊地说道：“是你？”
析白将手中提着的葛布袋扔到桌上，粗着嗓门说道：“你可点清楚了，到时候别怪我拿你寻开心。”
成德打开袋子，倒出里面的金块，逐一清点完毕后，他转身对析白说道：“这是阿玛托你带给我的？”
析白背过身，说道：“你就知道你阿玛，不知道还有个萨里甘么？”
成德道：“这些钱是你自己的？”他的眼神中透露着些许因疏离而产生的不信任。
析白突然垂下眼眸，露出低眉顺眼的神情，转过身，婉转多情地走至成德身边，说道：“过去是我做错了。自从我嫁入府中，吃穿用度都是府里出钱，今天即使我拿出这些钱来，也只是略尽绵力，权当是聊表我的愧疚之情了。”
成德将金块慢慢放回布袋中，这个过程中他一直在踟蹰。最后，他握起析白的手，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一定会郑重告诉汉槎，你在这件事中出了多大一份力。”
析白用手指轻轻堵住成德的嘴唇，依靠伸长脖子将她的嘴送到成德的耳边，道：“别这么说，汉人有句古话，‘施恩莫望报’，我不强求他们对我的谢意。我只想要你。”成德的耳朵被她弄得痒痒的，忍不住挠了几下。
成德瞄了瞄装金块的袋子，将析白按着坐了下来，道：“这里没有梳妆镜，你坐下来，我来为你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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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刚踏离书房一步之遥的时候，就被安管家给拦了下来。安管家一把将他推进书房，然后贼眉鼠眼地望了望外边，确定没有人看见之后，立马关上了书房的门。
成德急躁地说道：“安管家，你阻止不了我。既然阿玛不愿意资助我，我只能拿这些东西去应急了。”
安管家十分自责似地敲打着自己的额头，嘴里吐出的话却字字戳心：“成爷，千万别怪我有话直说，按你三等侍卫的俸银，一年统共二百两，得要一百多年才够抵偿你打算从这府上取走的财宝吧？”
成德道：“想想一个羸弱的文士，白白被困在冰雪寒山中二十多载，寒冷的感觉就像利箭一般锥心刺骨地剜他的身、剖他的心。如果钱财可以使他免灾，为什么要吝惜呢？”
安管家听了这话，也不心急，顺着他的话劝说道：“你先把这两件东西放下，小心弄坏了它们。”就在成德听从他建议的一刹那，他立马跳上去将花瓶放归原位，再将夜合花重新插入，同时说道：“冤假错乱可是无穷无尽的，你能一个个都翻过来？你做不到。那你又为什么偏偏对吴兆骞的事那么上心？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对顾贞观那帮子人的才华太过欣赏了。要是哪天我安老头子出了事，也不幸被流放到塞外，我想你是一个指头都不愿替我动一下吧。你总说你信佛，我看这佛家第一要义——众生平等，你就做不到。”他说到此处，已然将《溪山亭子图》也重新安置到了原位。
成德凛然说道：“胡说！”
安管家见刚才的一番说辞不能说动他，也不气馁，换了一个角度，继续说道：“成爷，你还记得当初嘱托我为你寻来这幅倪瓒的画，说只要见到画，就像看见画家本人的桀桀骜骨一般，能令人的精神为之振奋吗？这话放一只花瓶、一件衣服乃至这府中的一草一木皆是如此，没有一样不是匠人们费尽心思苦苦雕琢出来的。那么，它们难道是平白无故地待在这里任人欣赏的吗？哪一样不需要用钱来换取和维护呢？您觉得它们都比不上你的朋友重要，但是，那也只是你个人的看法，可不能强加在其他使用这些东西的人头上。”
成德道：“是我唐突了你的工作，营救吴汉槎之事我再另想他法吧。”
安管家笑逐颜开地说道：“你这话一出口，我那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半。本来你想怎么做，一个奴才是没有资格评头论足的。但我作为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前辈，总想多嘴一句，你说这吴兆骞都在那冰山雪海中生活二十多年了，冷不煞地接他回来，他能受得了？我看，还是应该顺其自然，听之放之！”
良夜，成德独自一人在房中自斟自饮。沉醉中，他恍然想起了于赤城时，自己是如何手捧着四首应制诗，紧绷着神经走入康熙临时处理政务的行宫内，低着头向皇上陈述自己的建议。即使他偶尔抬头，也只是将目光聚集在康熙身旁的自鸣钟上，以此来缓解自己的压力，所以并没有看见康熙脸上喜悦的神情。那时吴三桂的孙子吴世璠正在昆明城艰难地负隅顽抗，三藩平定近在眼前。
因此，当康熙看见成德又来旧事重提，却毫不厌烦，摆出一副轻松的架势，说道：“成德啊，多亏了你的阿玛当初坚持要撤藩，眼下西南边总算快平定下来了。这样吧，我就当赏你一个恩赐，许吴兆骞一个捐纳的机会。”
成德听后，立刻跪下谢恩，道：“谢皇上恩典！”
康熙拿笔在纸上写下官职和相应捐纳要用的钱财数量，分别是“内务府营造”和“黄金两千两”，然后将纸递给成德，道：“三个月内凑齐，直接上呈至内务府，过时作废。”说罢，朝成德露出了一个灿烂而又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这是故意要敲纳兰家一大笔竹杠。
这时，康熙的脸变换成了明珠的脸。只见在阴沉沉的背景下，明珠苦口婆心地说道：“儿子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有始无终’这四个字？”
康熙和明珠两个人的形象沉重地压在成德的心上，令他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渺少和卑微。而这纷繁复杂的世道人情，也令他感到无力招架。在这旁人看不到的小空间中，他只能独自一人深切地埋怨着康熙的不够仁慈和明珠的虚与委蛇。继而，一阵强烈的寂寞空虚之感瞬间从他的头顶灌注至脚底，使他仿佛倒在一片冰凉的冷泉之中，就这么无限地沉了下去。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成德悲咽地说道：“谁？”
析白说道：“来你送钱的人。”
成德还以为是明珠派来的丫鬟，立马振作精神，说道：“进来！”
析白见成德连起身替自己开门都懒得来，一气之下，一脚踹开房门，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
成德一看是她，吃惊地说道：“是你？”
析白将手中提着的葛布袋扔到桌上，粗着嗓门说道：“你可点清楚了，到时候别怪我拿你寻开心。”
成德打开袋子，倒出里面的金块，逐一清点完毕后，他转身对析白说道：“这是阿玛托你带给我的？”
析白背过身，说道：“你就知道你阿玛，不知道还有个萨里甘么？”
成德道：“这些钱是你自己的？”他的眼神中透露着些许因疏离而产生的不信任。
析白突然垂下眼眸，露出低眉顺眼的神情，转过身，婉转多情地走至成德身边，说道：“过去是我做错了。自从我嫁入府中，吃穿用度都是府里出钱，今天即使我拿出这些钱来，也只是略尽绵力，权当是聊表我的愧疚之情了。”
成德将金块慢慢放回布袋中，这个过程中他一直在踟蹰。最后，他握起析白的手，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一定会郑重告诉汉槎，你在这件事中出了多大一份力。”
析白用手指轻轻堵住成德的嘴唇，依靠伸长脖子将她的嘴送到成德的耳边，道：“别这么说，汉人有句古话，‘施恩莫望报’，我不强求他们对我的谢意。我只想要你。”成德的耳朵被她弄得痒痒的，忍不住挠了几下。
成德瞄了瞄装金块的袋子，将析白按着坐了下来，道：“这里没有梳妆镜，你坐下来，我来为你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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