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再见
陈予安手握龙珠感受少顷。龙珠里蕴含着的生机，或许真的可以抵去枯血之毒的消耗。
屋外篝火旁，秦蝉衣昏迷在地。
屋里，秦缓瘫坐在椅上，桌上到处都是杂乱的竹简，他看着身前男子女相的陈予安，“龙珠，你拿走吧！我只求你，能留蝉衣一条性命！”
“我会好好考虑一下你的提议！”陈予安将龙珠收入袖中，拔出自己进入房间时插在桌上用来威胁秦缓的折刀。
“龙珠的确可以解枯血之毒！”秦缓眼眸低垂，他将墨迹尚未干的配方递给陈予安，“龙珠内藏有大量的生命精华，加以药方调缓中和，应是足以逼退枯血之毒了。解了你妹妹的枯血之毒后，就别再伤害无辜的人了！”
陈予安嬉笑着把玩折刀，又神情严肃地说道，“都听您的！”
当此之时，身处樊湖岸的姬曜打开了通往冥界的门。
秦缓桌上的葫芦里，烛龙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洛离，你知道吗？姜月盈的姻缘线，本是与姬曜缠绕在一起的。可因为你，因为你，日月分离。”
“洛离，姬曜打开了冥府之门，想去救姜月盈，哪怕舍了命，也要救！”
“洛离，你呢？你在干什么？”
当烛龙声音落下后，葫芦中的赵安宁耳畔如有天雷炸响，那是属于洛离的声音。
“借我、借我……”
两个字一直重复回荡在赵安宁的元神之中。
紧接着，葫芦小天地里。
那些圣人虚影如气泡破碎，陡然消散。
气流在小天地里形成一股飓风。
赵安宁进来时被碾成碎片的魂魄，一片片地重组，再一次出现于这个小天地中。
秦缓与陈予安皆听到了葫芦发出异样的声响，但是当陈予安反应过来，准备拿起葫芦的时候，那一直放在秦缓手边的葫芦，凭空消失了。
陈予安盯着秦缓，如蛇盯着猎物。
他起了杀心。
院子外，篝火尚未熄灭，只是边上仅剩昏迷的蝉衣姑娘一个人。木柴在火中焚烧着，时而发出噼啪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走入山林深处的陈予念至今未归，也不知去了哪里。
樊湖岸，消失于秦缓房里的葫芦突然出现，葫芦塞脱落，一阵清风自葫芦中飘出。
风停后，浑身上下布满裂痕的魂魄出现在姬曜三人视野中。
刘言章诧异出声道：“赵安宁？你怎么在这里？”
“赵安宁”瞥了眼刘言章与文先生，并没有理会，他看向姬曜，他走到姬曜的身边，拍了拍姬曜的肩膀说道：“月盈说得没错，这些年里，我们的确麻烦你太多次了！所以这一次，让我去吧！”
姬曜眼眶红了，他看着这个陌生的魂魄，桃夭没有骗他，他真的在这里见到了洛离！
“不可能！”刘言章反应过来的时候，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本该支离破碎、却被强行黏作一体的魂魄，“洛离？是你？为什么会是你？赵安宁呢？你的魂魄与元神不是已经献祭在大道秩序中了吗？你的执念，为什么，为什么你的执念，能够聚拢找回元神？”
此刻的刘言章，看着眼前这个藏神于赵安宁魂魄碎片中的洛离，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了。
“赵安宁”转头一笑，然后踏入冥府通道中。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答刘言章。
姬府邀月楼上，桃夭倚着栏杆，看向楼外自己的桃树真身，她轻叹着气，喃喃道，“哥哥，要是你在这里的话，会答应让我这么任性吗？”
楼顶，白衣若雪，摇头轻笑。
桃夭呀桃夭，你终究不是真正的人，也只能在错过与过失中学习人类的情感。可是当错过以后，学到了人类的情感，情感却已经失去了生存的土壤，又有何意义？
何必呢？
这世间，又何苦来哉？
漫长而幽寂的古道上，魂灵挨着魂灵，跟随着天地之间的接引使者，去往天子殿。
在这冥界的天地间，似乎有着某种奇异的能量，在蚕食着进入此间的魂魄体内的意识，越向深处走去，魂魄内的意识越变得浑噩模糊，直至那些魂魄在天子殿内接受审判后，被奈何桥上的通天屏障剥夺元神，化为纯净魂魄，再入轮回，孕育新神。
于奈何桥畔，有三生石。若有执念未散的魂魄，可驻足停留此地，候着某个人前来，了结一生的夙愿。不过大多数等候于此的魂灵，都在岁月的冲刷下被埋在奈何桥下的泥沙中。许多人或许会在三生石畔相见，却早已彼此不识，执念会让他继续等，不过也只是继续错过罢了。
走过三生石，踏足奈何桥，桥下是漂流的泥沙，桥上是接天屏障。踏过屏障，魂灵便直奔轮回井，去往下一世的开始。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多少生灵的元神在冥界被磨灭，魂魄不断轮回。千百万年里，或许会有一个相似的人，只不过前世今生，前世为前世，今生是今生，并无太多瓜葛。
此刻，黄泉路的入口处，新来了个布满裂纹的魂魄。接引使者翻遍生死簿，未有他。
他沿着悠长古道，登高而起，极目远眺，四野尽入眼底。雾霭散去，一条又一条的古道出现在他的眼底，他从一个又一个的魂魄身上扫过，未见她。
遵从于冥主的意志，接引使者并未理会他，任其自行离去。
他的身外，魂魄碎片的罅隙里，暴虐的气息隐隐流泻。虚无之中有着一股意识在替他消解逃逸的气机，避免伤及其他魂魄。洛离曾听姬曜提过，《三坟》中有关于冥界的记录，其中有一句曰：
于九幽无处不在者，是为冥主。
或是冥主有意而为，或是阴差阳错，此时此刻的姜月盈，在洛离进入冥界的同时，进入了天子殿。
“姜月盈，生于戊寅年丙辰月丙午日，卒于甲午年癸酉月壬辰日，享年十六，生前善恶……善恶……不……不可见！”判官惊诧抬头，殿下方才还跪着的女子魂魄，正在被搀扶起身。不知何时，殿内突然多了个魂灵，他站在姜月盈的身边，宛若尽心尽责的接引使者。至于本该接引姜月盈的使者，贴于殿内石柱上，不敢言，不敢动。
“汝为何人？为何在此？”判官执笔，厉声喝道。即便手中属于姜月盈的因果文卷不可见，他也要执行判官之责。
“幼年时，观之皮影，曾见白蛇戏，戏文中有一句曰：无论他在世间何处，无论他是何模样，无论他还记不记得我，我都要找到他，因为，我记得。多年无所感，再忆起时，原来，是这般道理。”殿下，魂灵不断压制体内紊乱的气息，最后彻底凝聚雾气，出现在判官眼中。那是一个少年的模样，只是他满身裂纹，面目可怖，较之厉鬼，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判官手中，卷宗之上，文字再次浮现。
“晚辈来此，或有碍于判官。明知如此，可晚辈也只得来此。若是因此而扰乱冥间法度，万望各方大人见谅！”他躬身抱拳，明知殿上的判官大人不会谅解，明知自己此举不妥，可他还是来了，哪怕来的迟了，无法再带她离开，可是能够再见她一面，错了，也就错了吧。“还请大人继续宣判，晚辈定不再惊扰！慢了一步，便只能再陪她走上一程。”
“她的意识已经在来此的途中被消磨大部分了，你又何必放心不下！”判官并未继续宣判，而是对他问道。
“正如此前所言，我还记得！”洛离看着身边的魂魄，那是她的魂魄，很快，便不再是他的她。
“也罢，既然冥主不管，我自然也管不着！”判官拿起因果文卷，“姜月盈，生于戊寅年丙辰月丙午日，卒于甲午年癸酉月壬辰日，享年十六，生前善恶多相抵，有罪免罚，善无赏。念兹有人间圣人功德庇佑，今生因果，就此销去。来世可秉福泽而生，太平无忧。”因果文卷上，字迹改化，不断写就种下属于女子下一世的前因。
尘埃落定，洛离领着她走出天子殿，跟随在魂灵之中向着轮回井的方向而去。洛离深知，此一去轮回，便再无相见的可能。
天之高处，一双眼睛自洛离进入冥界以后，再未从他的身体上离开过。少年身上散发出的力量，那本该是埋葬在历史中的力量，这份力量让冥主想起了那个淡出历史的时代，那个独属于人族的时代。
阴风哭嚎，洛离小心翼翼地运用力量，替姑娘挡去拂面而来的罡风。眼看着三生石畔越来越近，洛离刻意放慢脚步，逐渐与前方的魂灵拉开距离。奈何走得再慢，也总有走到道路尽头的时候。
“我不过桥的，您送我到这儿就好了！”她往三生石畔站了站，尽管意识早已模糊，可她也还有放不下。
他低眉看她，“要等人？”
她轻轻点头，“嗯？”
“还记得你要等的人的模样吗？”
“他来的时候，我想我会记起来的！”
“万一他不来呢？或者……他来不了了呢？”
“那我就等到他来为止！”
洛离偏头看向三生石左右的魂灵，有诸多的魂灵身上落满尘泥，宛若石雕，想来已经在此等了许久，或许他们要等的人，在桥上都已经走过几次了。可是桥边的人不甘心，他要等她，她要等他，那便等，等到海枯石烂，等到天荒地老，等到我化作尘泥，或许我也记不清你的模样了，可我一直记得，自己放不下你。
他屈膝下腰，看着她的眼睛，那么纯粹，那么干净的眼神，却那么让人难过。“你信我，往前走，过了桥以后，你会见到他的。”
“可是在去天子殿的路上，使者大人说，过了桥的人，就连执念都会被剥夺，再也没有回头与停留的理由了。”
“那是吓唬你的！”他抿着嘴角，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恐怖，“过了奈何桥以后……”他停了很久，却如何都说不出后面的话，让他骗她去开启新生，他做不到。
“过了奈何桥以后，你会再遇见他的！”身后的桥上，屏障的另一侧，有人说道。
洛离抬头看他，从来到冥界以后就一直徘徊在他周围的气息，如今总算露面了，只是见到冥主的刹那，洛离一阵失神。
“把她交给我吧！”冥主看着姑娘身边的洛离，点头示意道，“到我这儿来！”
她看着从桥的另一边过来的人影，忽而惊喜万分，“你终于来了！”她跑着扑向他，留下洛离一个人待在原地。
冥主征求意见似地看向洛离，洛离闭上眼睛，呆在原地对着姑娘的背影挥了挥手，嘴角蠕动，无声地说了句“再见……”
冥主接住姜月盈，轻声说道，“走吧。跟我去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她亲昵地挽住冥主的臂弯，跟着他走向奈何桥。“洛离，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三生石畔的假使者，听到姑娘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失去了全身的气力，轰然一声倒在了桥下流沙之中。
而桥上的姑娘，眼角湿润地跨过了连天屏障。
倘若从三生石畔往桥的另一端望去，茫茫雾气遮掩了一切，朦胧而遥远。
不久后，冥主去而复返，就站在他的一侧，伸手拨开流沙上浓罩着的雾气，“她没忘记你！自从踏足冥界的那一刻，她就一直护住自己的记忆，即使磨灭了所有无关的记忆，可是关于你的一切，她其实都记得！哪怕我伪装成你的样子，她也能知道，我不是你！”
他猛然睁眼，眼底印入的是她的样子，他再次闭上眼，“你可以换个模样吗？”
冥主沉默片刻，黑暗在他的身上凝做衣衫，遮去他的面目。“抱歉！”冥主看着对岸的一抹嫩绿，轻声说道，“她没有去轮回！”
洛离猛然从流沙之中坐起。
“她的确走过了奈何桥，可是屏障没能够剥夺她的执念！那是印刻在魂魄中的执念，毁掉的话她也就没有轮回的必要了。”
“那她……”洛离惶惶不安地问道。
“你看，这片世界，多了些颜色。”
洛离循着冥主的意思往对岸瞧去，在桥墩处的角落里，扎根着冥界刚出现的一株花草。
“把陈年往事装入酒坛，深埋在苍郁古树下，等多年后再起秋风的时候，我想我会恰好遇见你，再与你推杯换盏，聊些当年未曾提及的人间风月。”冥主喃喃自语，似乎也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
“那是……她吗？”洛离不敢相信。
冥主没有说话，他点了点头，而后跨过屏障，“这么多年，终于又有一个人，可以不用交出执念而跨过屏障了。可是洛离，你觉得一朵花，生命有多久？是一个秋天？还是一年？用灰飞烟灭的代价，在等你这么一个魂魄碎掉、无法踏足奈何桥的人，值吗？”
冥主早已远去，他没有找洛离的麻烦。
洛离轻摇着头，眼神茫然，他呢喃自语着，“不值……”
他往奈何桥上走，他想迈过屏障，去问问那个傻姑娘，为什么想不开？为什么不去轮回？为什么？
可是他在接触屏障的瞬间，魂魄碎片一片接一片地坠落。他的魂魄并不完整，根本过不了奈何桥。
赤红色的光从屏障处升天而起。
洛离的元神，被带离了冥界，带回葫芦内蕴的小天地中。
烛龙的声音再度回荡在洛离与赵安宁的元神中。
“赌一场吗？”
“你信不信，摄神诀，可以把她的元神，从轮回彼岸，召回人间！”
桥边，三生石畔，一众魂魄之中，有对兄妹，翘首以盼，静等故人来。
奈何故人，魂魄已碎。
可余荫一直在等着，哪怕记不清他的模样，可那份感受，她记得，她记得有那么一个人存在过，她不甘心就这么去往轮回。
她要等，余生，便陪她一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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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篝火旁，秦蝉衣昏迷在地。
屋里，秦缓瘫坐在椅上，桌上到处都是杂乱的竹简，他看着身前男子女相的陈予安，“龙珠，你拿走吧！我只求你，能留蝉衣一条性命！”
“我会好好考虑一下你的提议！”陈予安将龙珠收入袖中，拔出自己进入房间时插在桌上用来威胁秦缓的折刀。
“龙珠的确可以解枯血之毒！”秦缓眼眸低垂，他将墨迹尚未干的配方递给陈予安，“龙珠内藏有大量的生命精华，加以药方调缓中和，应是足以逼退枯血之毒了。解了你妹妹的枯血之毒后，就别再伤害无辜的人了！”
陈予安嬉笑着把玩折刀，又神情严肃地说道，“都听您的！”
当此之时，身处樊湖岸的姬曜打开了通往冥界的门。
秦缓桌上的葫芦里，烛龙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洛离，你知道吗？姜月盈的姻缘线，本是与姬曜缠绕在一起的。可因为你，因为你，日月分离。”
“洛离，姬曜打开了冥府之门，想去救姜月盈，哪怕舍了命，也要救！”
“洛离，你呢？你在干什么？”
当烛龙声音落下后，葫芦中的赵安宁耳畔如有天雷炸响，那是属于洛离的声音。
“借我、借我……”
两个字一直重复回荡在赵安宁的元神之中。
紧接着，葫芦小天地里。
那些圣人虚影如气泡破碎，陡然消散。
气流在小天地里形成一股飓风。
赵安宁进来时被碾成碎片的魂魄，一片片地重组，再一次出现于这个小天地中。
秦缓与陈予安皆听到了葫芦发出异样的声响，但是当陈予安反应过来，准备拿起葫芦的时候，那一直放在秦缓手边的葫芦，凭空消失了。
陈予安盯着秦缓，如蛇盯着猎物。
他起了杀心。
院子外，篝火尚未熄灭，只是边上仅剩昏迷的蝉衣姑娘一个人。木柴在火中焚烧着，时而发出噼啪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走入山林深处的陈予念至今未归，也不知去了哪里。
樊湖岸，消失于秦缓房里的葫芦突然出现，葫芦塞脱落，一阵清风自葫芦中飘出。
风停后，浑身上下布满裂痕的魂魄出现在姬曜三人视野中。
刘言章诧异出声道：“赵安宁？你怎么在这里？”
“赵安宁”瞥了眼刘言章与文先生，并没有理会，他看向姬曜，他走到姬曜的身边，拍了拍姬曜的肩膀说道：“月盈说得没错，这些年里，我们的确麻烦你太多次了！所以这一次，让我去吧！”
姬曜眼眶红了，他看着这个陌生的魂魄，桃夭没有骗他，他真的在这里见到了洛离！
“不可能！”刘言章反应过来的时候，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本该支离破碎、却被强行黏作一体的魂魄，“洛离？是你？为什么会是你？赵安宁呢？你的魂魄与元神不是已经献祭在大道秩序中了吗？你的执念，为什么，为什么你的执念，能够聚拢找回元神？”
此刻的刘言章，看着眼前这个藏神于赵安宁魂魄碎片中的洛离，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了。
“赵安宁”转头一笑，然后踏入冥府通道中。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答刘言章。
姬府邀月楼上，桃夭倚着栏杆，看向楼外自己的桃树真身，她轻叹着气，喃喃道，“哥哥，要是你在这里的话，会答应让我这么任性吗？”
楼顶，白衣若雪，摇头轻笑。
桃夭呀桃夭，你终究不是真正的人，也只能在错过与过失中学习人类的情感。可是当错过以后，学到了人类的情感，情感却已经失去了生存的土壤，又有何意义？
何必呢？
这世间，又何苦来哉？
漫长而幽寂的古道上，魂灵挨着魂灵，跟随着天地之间的接引使者，去往天子殿。
在这冥界的天地间，似乎有着某种奇异的能量，在蚕食着进入此间的魂魄体内的意识，越向深处走去，魂魄内的意识越变得浑噩模糊，直至那些魂魄在天子殿内接受审判后，被奈何桥上的通天屏障剥夺元神，化为纯净魂魄，再入轮回，孕育新神。
于奈何桥畔，有三生石。若有执念未散的魂魄，可驻足停留此地，候着某个人前来，了结一生的夙愿。不过大多数等候于此的魂灵，都在岁月的冲刷下被埋在奈何桥下的泥沙中。许多人或许会在三生石畔相见，却早已彼此不识，执念会让他继续等，不过也只是继续错过罢了。
走过三生石，踏足奈何桥，桥下是漂流的泥沙，桥上是接天屏障。踏过屏障，魂灵便直奔轮回井，去往下一世的开始。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多少生灵的元神在冥界被磨灭，魂魄不断轮回。千百万年里，或许会有一个相似的人，只不过前世今生，前世为前世，今生是今生，并无太多瓜葛。
此刻，黄泉路的入口处，新来了个布满裂纹的魂魄。接引使者翻遍生死簿，未有他。
他沿着悠长古道，登高而起，极目远眺，四野尽入眼底。雾霭散去，一条又一条的古道出现在他的眼底，他从一个又一个的魂魄身上扫过，未见她。
遵从于冥主的意志，接引使者并未理会他，任其自行离去。
他的身外，魂魄碎片的罅隙里，暴虐的气息隐隐流泻。虚无之中有着一股意识在替他消解逃逸的气机，避免伤及其他魂魄。洛离曾听姬曜提过，《三坟》中有关于冥界的记录，其中有一句曰：
于九幽无处不在者，是为冥主。
或是冥主有意而为，或是阴差阳错，此时此刻的姜月盈，在洛离进入冥界的同时，进入了天子殿。
“姜月盈，生于戊寅年丙辰月丙午日，卒于甲午年癸酉月壬辰日，享年十六，生前善恶……善恶……不……不可见！”判官惊诧抬头，殿下方才还跪着的女子魂魄，正在被搀扶起身。不知何时，殿内突然多了个魂灵，他站在姜月盈的身边，宛若尽心尽责的接引使者。至于本该接引姜月盈的使者，贴于殿内石柱上，不敢言，不敢动。
“汝为何人？为何在此？”判官执笔，厉声喝道。即便手中属于姜月盈的因果文卷不可见，他也要执行判官之责。
“幼年时，观之皮影，曾见白蛇戏，戏文中有一句曰：无论他在世间何处，无论他是何模样，无论他还记不记得我，我都要找到他，因为，我记得。多年无所感，再忆起时，原来，是这般道理。”殿下，魂灵不断压制体内紊乱的气息，最后彻底凝聚雾气，出现在判官眼中。那是一个少年的模样，只是他满身裂纹，面目可怖，较之厉鬼，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判官手中，卷宗之上，文字再次浮现。
“晚辈来此，或有碍于判官。明知如此，可晚辈也只得来此。若是因此而扰乱冥间法度，万望各方大人见谅！”他躬身抱拳，明知殿上的判官大人不会谅解，明知自己此举不妥，可他还是来了，哪怕来的迟了，无法再带她离开，可是能够再见她一面，错了，也就错了吧。“还请大人继续宣判，晚辈定不再惊扰！慢了一步，便只能再陪她走上一程。”
“她的意识已经在来此的途中被消磨大部分了，你又何必放心不下！”判官并未继续宣判，而是对他问道。
“正如此前所言，我还记得！”洛离看着身边的魂魄，那是她的魂魄，很快，便不再是他的她。
“也罢，既然冥主不管，我自然也管不着！”判官拿起因果文卷，“姜月盈，生于戊寅年丙辰月丙午日，卒于甲午年癸酉月壬辰日，享年十六，生前善恶多相抵，有罪免罚，善无赏。念兹有人间圣人功德庇佑，今生因果，就此销去。来世可秉福泽而生，太平无忧。”因果文卷上，字迹改化，不断写就种下属于女子下一世的前因。
尘埃落定，洛离领着她走出天子殿，跟随在魂灵之中向着轮回井的方向而去。洛离深知，此一去轮回，便再无相见的可能。
天之高处，一双眼睛自洛离进入冥界以后，再未从他的身体上离开过。少年身上散发出的力量，那本该是埋葬在历史中的力量，这份力量让冥主想起了那个淡出历史的时代，那个独属于人族的时代。
阴风哭嚎，洛离小心翼翼地运用力量，替姑娘挡去拂面而来的罡风。眼看着三生石畔越来越近，洛离刻意放慢脚步，逐渐与前方的魂灵拉开距离。奈何走得再慢，也总有走到道路尽头的时候。
“我不过桥的，您送我到这儿就好了！”她往三生石畔站了站，尽管意识早已模糊，可她也还有放不下。
他低眉看她，“要等人？”
她轻轻点头，“嗯？”
“还记得你要等的人的模样吗？”
“他来的时候，我想我会记起来的！”
“万一他不来呢？或者……他来不了了呢？”
“那我就等到他来为止！”
洛离偏头看向三生石左右的魂灵，有诸多的魂灵身上落满尘泥，宛若石雕，想来已经在此等了许久，或许他们要等的人，在桥上都已经走过几次了。可是桥边的人不甘心，他要等她，她要等他，那便等，等到海枯石烂，等到天荒地老，等到我化作尘泥，或许我也记不清你的模样了，可我一直记得，自己放不下你。
他屈膝下腰，看着她的眼睛，那么纯粹，那么干净的眼神，却那么让人难过。“你信我，往前走，过了桥以后，你会见到他的。”
“可是在去天子殿的路上，使者大人说，过了桥的人，就连执念都会被剥夺，再也没有回头与停留的理由了。”
“那是吓唬你的！”他抿着嘴角，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恐怖，“过了奈何桥以后……”他停了很久，却如何都说不出后面的话，让他骗她去开启新生，他做不到。
“过了奈何桥以后，你会再遇见他的！”身后的桥上，屏障的另一侧，有人说道。
洛离抬头看他，从来到冥界以后就一直徘徊在他周围的气息，如今总算露面了，只是见到冥主的刹那，洛离一阵失神。
“把她交给我吧！”冥主看着姑娘身边的洛离，点头示意道，“到我这儿来！”
她看着从桥的另一边过来的人影，忽而惊喜万分，“你终于来了！”她跑着扑向他，留下洛离一个人待在原地。
冥主征求意见似地看向洛离，洛离闭上眼睛，呆在原地对着姑娘的背影挥了挥手，嘴角蠕动，无声地说了句“再见……”
冥主接住姜月盈，轻声说道，“走吧。跟我去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她亲昵地挽住冥主的臂弯，跟着他走向奈何桥。“洛离，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三生石畔的假使者，听到姑娘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失去了全身的气力，轰然一声倒在了桥下流沙之中。
而桥上的姑娘，眼角湿润地跨过了连天屏障。
倘若从三生石畔往桥的另一端望去，茫茫雾气遮掩了一切，朦胧而遥远。
不久后，冥主去而复返，就站在他的一侧，伸手拨开流沙上浓罩着的雾气，“她没忘记你！自从踏足冥界的那一刻，她就一直护住自己的记忆，即使磨灭了所有无关的记忆，可是关于你的一切，她其实都记得！哪怕我伪装成你的样子，她也能知道，我不是你！”
他猛然睁眼，眼底印入的是她的样子，他再次闭上眼，“你可以换个模样吗？”
冥主沉默片刻，黑暗在他的身上凝做衣衫，遮去他的面目。“抱歉！”冥主看着对岸的一抹嫩绿，轻声说道，“她没有去轮回！”
洛离猛然从流沙之中坐起。
“她的确走过了奈何桥，可是屏障没能够剥夺她的执念！那是印刻在魂魄中的执念，毁掉的话她也就没有轮回的必要了。”
“那她……”洛离惶惶不安地问道。
“你看，这片世界，多了些颜色。”
洛离循着冥主的意思往对岸瞧去，在桥墩处的角落里，扎根着冥界刚出现的一株花草。
“把陈年往事装入酒坛，深埋在苍郁古树下，等多年后再起秋风的时候，我想我会恰好遇见你，再与你推杯换盏，聊些当年未曾提及的人间风月。”冥主喃喃自语，似乎也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
“那是……她吗？”洛离不敢相信。
冥主没有说话，他点了点头，而后跨过屏障，“这么多年，终于又有一个人，可以不用交出执念而跨过屏障了。可是洛离，你觉得一朵花，生命有多久？是一个秋天？还是一年？用灰飞烟灭的代价，在等你这么一个魂魄碎掉、无法踏足奈何桥的人，值吗？”
冥主早已远去，他没有找洛离的麻烦。
洛离轻摇着头，眼神茫然，他呢喃自语着，“不值……”
他往奈何桥上走，他想迈过屏障，去问问那个傻姑娘，为什么想不开？为什么不去轮回？为什么？
可是他在接触屏障的瞬间，魂魄碎片一片接一片地坠落。他的魂魄并不完整，根本过不了奈何桥。
赤红色的光从屏障处升天而起。
洛离的元神，被带离了冥界，带回葫芦内蕴的小天地中。
烛龙的声音再度回荡在洛离与赵安宁的元神中。
“赌一场吗？”
“你信不信，摄神诀，可以把她的元神，从轮回彼岸，召回人间！”
桥边，三生石畔，一众魂魄之中，有对兄妹，翘首以盼，静等故人来。
奈何故人，魂魄已碎。
可余荫一直在等着，哪怕记不清他的模样，可那份感受，她记得，她记得有那么一个人存在过，她不甘心就这么去往轮回。
她要等，余生，便陪她一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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