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挖出一个坏人来
前边我介绍过，我们小银村的人是从来不吃鱼的，也从来不会做鱼。听说苏先生要做鱼吃了，便有好事的人来看这鱼怎么做。特别是一些在家里做饭的老娘儿们，更是热心和好奇。
其实，苏先生做鱼也很简单，就是把鱼收拾干净以后，加上葱、姜、蒜、咸盐，用温火清炖而已。可就是这么简单的操作，却使得那鱼香很快地就弥漫了整个村庄。村人们都感叹，这苏先生还能烹饪出这么香的佳肴来。
那天，苏先生还买来了二两酒，一边吃鱼，一边喝上一口小酒，很是惬意。当时，我就站在苏先生旁边，问：“苏老师，好吃吗？”见苏老师不理我，便又问，“香吗？”可苏先生仍然顾不得回答，像是一只饥饿的馋猫，一边吃一边发出嘘唏呼噜声。只到全部吃完了，才一边摸着嘴一边笑着告诉我：“好吃！香！”
可是，苏先生还没有收拾完盘碗，公社的李部长便满脸严肃地，走进院子里来了。
原来，李部长就小银村有条吃鸭子的鱼这件奇怪的事件，瞒着公社里的白社长，及时地向县里的黄县长进行了汇报。黄县长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对这条会吃鸟儿的大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非要看看这条大鱼不行。于是，李部长便三进小银村，来索要那条吃鸭子的大鱼。听民兵连长二楞子说给苏先生了，于是便赶紧往这里跑。不想还是来迟了，那一条银白色的大鱼，已经变成了一堆鱼骨头了。
李部长心里一边骂着，一边悻悻地离开了院子，走出了村子。
可走到半路上，李部长突然又想一件事儿来。这事儿是县里的司法科长给他说的。说黄县长特别想找到一个解放前曾经在敌人的法院当过书记员的人。而且还说那人姓苏，叫苏正娥。那科长说黄县长之所以一定要找到这个人，是因为这个苏先生很重要。因为现在的县委张书记，在解放前曾经被捕过，而这个苏先生，就是敌人法院里的书记员。只要他开口证明张书记是叛徒，那么黄县长就能把张书记的位置取而代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黄县长让这个司法科长到处调查，找了这个苏先生好长时候了。
这苏先生会不会就是这个人呢？想起司法科长说的事儿，李部长像是注了鸡血一样浑身精神，立刻又骑着车子返了回来。
一见到苏先生他就问：“你叫什么？”
苏先生有些茫然地回答说：“我叫苏、苏、苏自新啊！”
“你叫没叫过苏正娥这个名字？”
苏先生笑了笑，说：“叫、叫、叫过啊，那是解、解、解放前叫、叫的名字。”
这回，李部长笑了，笑得脸上所有的皮都动了起来。说：“叫过就好，叫过就好！你可隐藏地很深啊！让我们找了你好久。”
苏先生更糊涂了，问：“有、有啥、啥事儿么？”
李部长又笑了，笑得有些冷。说：“哈事儿？嗯，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说完，便转身走了。
望着李部长远去的背影，苏先生的心忐忑不安。
蓝灵灵说：“苏先生这回是真遇到麻烦了。”
我也很为苏先生担心，毕竟他是我的老师。我气愤地说：“都是吃鱼惹得祸。”
蓝灵灵纠正我说：“应该说都是吃鱼引起的祸。其实即使苏先生不吃鱼，也是在劫难逃，所不一样的只是来迟与来早的事儿。”
我有些不解地问：“难道苏先生真是坏人？”
蓝灵灵说：“坏人倒算不上坏人，只是事情牵连上了他，他就必须要跟着遭殃。你想知道究竟？”
我当然想知道。
蓝灵灵说：“你要是想知道，那你就闭上眼睛。”
我很听话地闭上了眼，突然来到了一个阴森森的地方。我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脚镣声响，一个浑身血淋淋的人被拖到了一个散发着血腥气的房间。
我看到在铁栅栏那边，坐着一个凶神恶煞的人，瞪着两只红眼，两条眉毛拧在一起，样子很是可怕。在那个人的旁边，有一张桌子。桌子后边坐着的，竟然就是额头上还没有长出皱纹的苏先生。
那个凶恶的人问：“你想明白了吗？”
那个遍体鳞伤的人昂起了头，还笑了笑，说：“我本来就很明白。”
“那你就把你们组织里的人都说出来。只要你交出你们隐藏在这个城市里的组织名单，你不仅能够很快回去和老婆孩子团聚，而且，我们还可以给你一笔安家费。这一笔钱，足够你一家过一辈子的了。”
那人冷笑了一声，“哼，你说的那日子，可真不错。但那日子是建立在我们同志的骨头上边的，我能过的安心吗？再说，你们很快就要被我们推翻了，你也就不要存在幻想了。”
“看起来，你真得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我态度已决，要生要死由你们！要命有，要组织名单，妄想！”
“好，看来你的皮肉还是没有尝够这里刑法的厉害！拖下去，再打！”
那个人又被拖下去了。我看到苏先生的脸变得纸一样白，还莫名其妙地淌着冷汗。
我眼前的画面消失了，睁开眼睛，看到了满天的星星和一轮月亮。
蓝灵灵说：“牵连到苏先生的就是这件事儿。那时，他是敌人法院里的一个书记员，而那个被审问的人是当时地下组织的负责人，就是你们现在县里的张书记。黄县长和张书记闹不团结，而且还一直想取代张书记的位置，可他又没有办法战胜张书记，于是，就想到了这一个历史旧账。千方百计地找到苏先生，就是让苏先生出来当证人的。”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果然，第二天上午，就从县里来了两个人。他们在李部长的引领下，径直来到了被当作学校的四方院，把苏先生从课堂上叫了出来。在南厢房的一个角落里，开始很不友好地审训。先是问了姓名，出生，籍贯，简历，等等，而后切入了正题。
“1946年你在敌人的监狱里是不是审训过一个叫张大江的人？”
“是，但、但不、不是我审、审问的，我，我只、只是在一、一边作记、记录。”
“那个人叛变投降了吗？”
“没、没有，很，很是坚、坚强！”
“什么？他不是叛变投降了吗？”
“没、没有，我、我们都很敬、敬佩他，说他是真、真正是一个骨头硬的，的人！”
“胡说！”那个人有些急了，走到苏先生面前，左右开弓，噼哩啪啦就是一顿耳光子。一边打还一边骂。“死硬的反动分子，屎坑里的石头变的。叫你不老实，叫你不老实！”
就这样，一直到中午，那两个人都打累了，苏先生还是那句话。于是，便只好做罢，让苏先生写了份材料，悻悻地走了。
那天中午，苏先生是鼓着两个红肿的腮帮子给我们宣布下课的。我看到他的两个眼圈红红的，要哭不哭的样子。回家以后，我把今天的事儿给我娘说了，我娘说：“苏老师肯定没有心情做饭，你快去给他送碗面条吧。”
于是，我端着一碗面条送给了苏老师。他拉着我的手，说：“小、小朋友，谢谢你，谢谢你的母、母亲！”
原以为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过了不几天，又来了一拨人，也是从教室里把苏先生拉了出来，还是在南厢房的那一个角落里。来人也不问话，上前就对苏先生噼哩啪啦一阵耳光子。打完以后才问：“你前几天给那两个人说什么了？说张大江书记是叛徒？你说的是真话吗？”
苏先生捂着脸说：“我没、没有说张、张大江是，是叛徒。我、我说那张、张大江是、是真、真正的好汉。是、是、是真正的共、共产党人。”
“啊，我说嘛，张书记那样的革命者，怎么会叛变呢？看起来，那两个人是说假话了。”他接着问苏先生：“那你再说说，张大江同志在监狱里的表现。”
苏先生很认真地说：“那、那是宁、宁死不屈，刚、刚强！”
“你是说，他坚持住了，没有叛变？”那人的脸上显出了笑意，期望着苏先生的回答。
苏先生说：“他被、被打成了那、那样，还、还是坚、坚强不屈。我们这些人都很佩、佩服。要不，我们也、也不会跟着高、高将军投、投诚！”
那人听了，变得和颜悦色起来。还特意上前，替苏先生整理了一下被揪乱的领子。说：“对，你说得对，张正江同志是一个经过长期斗争考验的革命者。你就把你见到的都写出来吧！”
于是，苏先生便如实地作了证明，那两个人高高兴兴地走了。
可是，对于苏先生来说这才是恶运的开始。就因为要弄清楚张大江在敌人监狱里的表现，县里势不两立的两个派别，三天两头地来村子里调查，让苏先生作证。上边的官僚们斗来斗去，耳光子却在苏先生的脸上抽来抽去。然而，那耳光子不管怎么样打，苏先生却从来没有改变自己的口径。
一个大雨过后的傍晚，李部长带着两个人，骑着自行车来我们小银村开了一个群众大会，大声地宣布说：“这个苏先生，其实不叫苏自新，而是叫苏正娥。他是一个地主分子，右派分子、历史反革命分子，还是一个坏分子。所以，从即日起被开除公职，就地落户，接受群众监督，进行劳动改造。”
这消息使俺们小银村的人很是震惊，苏先生竟然是一个坏人？有些人搓着手说，平时咋就没有看出来呢？也有人不相信，说就苏先生那人，连话都说不清，咋能成了反动派呢？也有人说反动派分子，可不就是苏先生这样的人嘛！除了会吃鱼，再没有别的什么特长。要不然，怎么解放军一打，就把他们都打到了台湾呢？肯定都是像苏先生这样的笨蛋！
说归说，笑归笑，但说笑之后却是对苏先生的怜悯和同情。他被开除了公职，以后可怎样生活呢？
是啊，没有了公职，苏先生就失去了生活的保障。而更让他痛苦的，却是心理上受到的冲击。
那一年他跟着高将军投诚之后，按他的条件不至于流落到这大山里来。可当他得知解放区缺乏大批的教员后，便坚决要求到乡下去，而且越是大山里越好。于是，就来到了我们这个地处荒僻的小银村。可他绝没有想到，他躲来躲去，竟然就在这样一个荒僻的小山村里翻了船。从此，他再不是人民教师，而变成了被专政的对你，变成我们小银村的村民了。要说当农民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可他哪里会种庄稼啊？想到以后的漫长日子，他越想越没有信心，越想越是绝望。
那一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也很暗淡。也许是月亮还没有升起来，也许是月亮早已经落下去了，也许根本就没有月亮。苏先生没有吃晚饭，一个人踏着清凉似水的月色，心情冷落地向龙王庙湾走去。他就坐在那一潭河水边，默默地，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蓝灵灵问我：“你知道苏先生在诉说什么吗？他是在忏悔呢？他在向那条银白色的大鱼说，都是天下不幸物，何必将你来果腹。如今我吃你吃出祸来了，前路绝也！”
对于这些玄妙的话，我真得听不明白。但我看到苏先生站了起来，一下子扑到水里边去了。
我大吃一惊，从梦里惊醒，坐了起来。
那时，我娘正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子，见我一头冷汗，便问我做了个什么恶梦？
我回答说我梦见苏老师跳进河里了。听说我梦见苏先生跳河了，我看到我娘的手一抖，指头被针扎了一下，流出了鲜红鲜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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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有些茫然地回答说：“我叫苏、苏、苏自新啊！”
“你叫没叫过苏正娥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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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你在敌人的监狱里是不是审训过一个叫张大江的人？”
“是，但、但不、不是我审、审问的，我，我只、只是在一、一边作记、记录。”
“那个人叛变投降了吗？”
“没、没有，很，很是坚、坚强！”
“什么？他不是叛变投降了吗？”
“没、没有，我、我们都很敬、敬佩他，说他是真、真正是一个骨头硬的，的人！”
“胡说！”那个人有些急了，走到苏先生面前，左右开弓，噼哩啪啦就是一顿耳光子。一边打还一边骂。“死硬的反动分子，屎坑里的石头变的。叫你不老实，叫你不老实！”
就这样，一直到中午，那两个人都打累了，苏先生还是那句话。于是，便只好做罢，让苏先生写了份材料，悻悻地走了。
那天中午，苏先生是鼓着两个红肿的腮帮子给我们宣布下课的。我看到他的两个眼圈红红的，要哭不哭的样子。回家以后，我把今天的事儿给我娘说了，我娘说：“苏老师肯定没有心情做饭，你快去给他送碗面条吧。”
于是，我端着一碗面条送给了苏老师。他拉着我的手，说：“小、小朋友，谢谢你，谢谢你的母、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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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捂着脸说：“我没、没有说张、张大江是，是叛徒。我、我说那张、张大江是、是真、真正的好汉。是、是、是真正的共、共产党人。”
“啊，我说嘛，张书记那样的革命者，怎么会叛变呢？看起来，那两个人是说假话了。”他接着问苏先生：“那你再说说，张大江同志在监狱里的表现。”
苏先生很认真地说：“那、那是宁、宁死不屈，刚、刚强！”
“你是说，他坚持住了，没有叛变？”那人的脸上显出了笑意，期望着苏先生的回答。
苏先生说：“他被、被打成了那、那样，还、还是坚、坚强不屈。我们这些人都很佩、佩服。要不，我们也、也不会跟着高、高将军投、投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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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雨过后的傍晚，李部长带着两个人，骑着自行车来我们小银村开了一个群众大会，大声地宣布说：“这个苏先生，其实不叫苏自新，而是叫苏正娥。他是一个地主分子，右派分子、历史反革命分子，还是一个坏分子。所以，从即日起被开除公职，就地落户，接受群众监督，进行劳动改造。”
这消息使俺们小银村的人很是震惊，苏先生竟然是一个坏人？有些人搓着手说，平时咋就没有看出来呢？也有人不相信，说就苏先生那人，连话都说不清，咋能成了反动派呢？也有人说反动派分子，可不就是苏先生这样的人嘛！除了会吃鱼，再没有别的什么特长。要不然，怎么解放军一打，就把他们都打到了台湾呢？肯定都是像苏先生这样的笨蛋！
说归说，笑归笑，但说笑之后却是对苏先生的怜悯和同情。他被开除了公职，以后可怎样生活呢？
是啊，没有了公职，苏先生就失去了生活的保障。而更让他痛苦的，却是心理上受到的冲击。
那一年他跟着高将军投诚之后，按他的条件不至于流落到这大山里来。可当他得知解放区缺乏大批的教员后，便坚决要求到乡下去，而且越是大山里越好。于是，就来到了我们这个地处荒僻的小银村。可他绝没有想到，他躲来躲去，竟然就在这样一个荒僻的小山村里翻了船。从此，他再不是人民教师，而变成了被专政的对你，变成我们小银村的村民了。要说当农民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可他哪里会种庄稼啊？想到以后的漫长日子，他越想越没有信心，越想越是绝望。
那一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也很暗淡。也许是月亮还没有升起来，也许是月亮早已经落下去了，也许根本就没有月亮。苏先生没有吃晚饭，一个人踏着清凉似水的月色，心情冷落地向龙王庙湾走去。他就坐在那一潭河水边，默默地，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蓝灵灵问我：“你知道苏先生在诉说什么吗？他是在忏悔呢？他在向那条银白色的大鱼说，都是天下不幸物，何必将你来果腹。如今我吃你吃出祸来了，前路绝也！”
对于这些玄妙的话，我真得听不明白。但我看到苏先生站了起来，一下子扑到水里边去了。
我大吃一惊，从梦里惊醒，坐了起来。
那时，我娘正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子，见我一头冷汗，便问我做了个什么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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