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十二 怆怆履霜，中多蒺藜
诗歌唱曰，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乔家大姑娘便在山中度过了整个豆蔻青春。日子平淡宁静，似身处一汪深潭，以至于她都快忘了，自己今年几岁，在州来看了几次草木荣枯。曂
尹庄主和表姐对她都很好，做婢女时是这样，后来成了通房也没有改变，一日夫妻百日恩，赵姨娘过世，尹淮安本想放她的表妹出府，连同赵家欠债也就此勾销，可书房里，乔氏跪下磕头，口中说的不是谢恩，而是恳求庄主收留，让自己有个安身之所。
她分明流露过多次想家，这会儿却变了说辞，尹淮安稍加打听就知道，乔家继母刻薄，唯恐原配嫡长女回去分嫁妆，便在乡间散布流言，说大姑娘在州来山庄得到老爷宠爱，飞上枝头变凤凰，却忘恩负义，不管养育她的爹娘，真真不仁不孝。
三人成虎，物议如沸，乔莲莲的名声坏了，那个村子再也容不下她。美好而柔弱的容颜不难在州来山庄存活，即便不会弹琵琶，凭借一双做糕点的巧手，乔莲莲逐渐有了立足之地，而后被允许进出书房，除了送吃的，偶尔还能留下端茶倒水、伺候研磨。
乔父生前是秀才，乔莲莲识字，认为书房是天底下最妙的地方，也正是在这儿，她有幸见到表姑娘，那个长久存活于茶余饭后的女子。大家都说，庄主会娶表姑娘做妻子，还要为她遣散后院，一生一世一双人。
散了也好……与别人的慌张不同，乔莲莲反而释然。看着表姑娘与庄主红袖添香，她真心觉得他们般配，像话本子里的金童玉女。
只不过，传闻也忒糟践这位美人，翱翔九天的凤，岂会在意梧桐树下苟且偷生的麻雀。表姑娘的眼睛里是慈悲，看晃了如同一尊神像，断不会允许姬妾们因自己而被扫地出门。
连尹庄主也亲口承认，表姑娘是他此生所见过的、最接近于神的女子。曂
那是夜深人静时，林晖堂的暖阁只有乔氏与尹淮安相对，男人向自己的通房敞露心扉，说与他而言，表妹是世上最珍贵的掌珠，是命运馈赠的救赎，她的到来驱散了笼罩在州来山庄上空的阴霾，给予新生的希望。
乔莲莲温顺地听着，不敢应答，唯恐亵渎这份厚重的情感。尹淮安还说，因为表姑娘的存在，他愿意体恤女子生存艰难，所以善待后院的每个妾侍，无论喜爱与否，总会保证她们衣食周全。
究竟是不是因为表姑娘，乔莲莲不敢说，但她确实过得很好——赵家表姐在世时，她可以单纯地是个婢女，勤勉做工，还清债务便可离开，嫁给父亲选的后生。乔氏的不幸开始于赵姨娘过世，麻绳专挑细处断，她内外都失去依仗，尹家不开济世堂，虽然留下她，但日子久了，有些事情无法避免。
没什么不情愿，那时乔莲莲心想，总比被未婚夫退婚要强得多，乔小红被母亲遗弃，她还能将妹妹接到身边，若还只是婢女，谁会给她行这个方便。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尹淮安很喜欢念这句诗，尤其在每次表姑娘离开后，庄主笑着送行，回来就红了眼睛。乔莲莲知道，他是舍不得，但不好意思开口挽留。
他们不应该是青梅竹马么？两小无猜，心意相通，迟早要成亲，就像天上的朱雀和白虎，苍梧人都说，二位神君共同历经生死，感情笃深，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曂
乔莲莲只能在心里琢磨，可不敢说出来。直到表姑娘请她吃零嘴，却醉翁之意不在酒，竟等着问她愿不愿意和庄主长长久久。
世间当真有正妻这般大度么？还是说，传闻不可尽信，表姑娘与庄主之间清白无垢。
但不得不提，表姑娘屋里的花用就是讲究，核桃仁都甜得粘牙。乔莲莲不禁感慨，贫苦人家能吃饱饭都是奢侈，诸如糖、油，荤腥之物稀罕，只有过年才能打牙祭，但女孩们是吃不到的，要等家里的男人吃剩下，才能给她们解馋。
继母生产那年，乔家在村中仍属中等门户，除夕夜包的是猪肉饺子，乔莲莲没有多想，和往常一样，帮忙张罗好了晚饭便上桌，熟料刚拿起筷子就被继母打掉。
筷子头打在指节，“啪”一记脆响，乔莲莲疼得掉眼泪，桌对面继母怀中抱着襁褓，说丫头片子嘴怎么这么馋，如今家里添了人口，处处都得精打细算，大姑娘不懂体恤父母，还抢着吃喝，也忒不孝顺。
“我说莲莲，我虽不是你的亲娘，这个可是你亲妹妹，将来她长大了，自然和你一条心，你可不要想着她长大了要分家产，从现在就开始斤斤计较，一口吃的都要占甜头。”
继母红光满面，两片嘴唇厚厚的，涂着胭脂，上下一张一碰，像河里打捞上来的肥美蚌肉，说出的话却极尽冰冷刻薄，全然不顾及乔父还在场。乔莲莲哪里敢顶嘴，这一胎是妹妹，下次就有可能是个男孩，香火后继有人，自己这个没有亲娘的长女便如飘萍，孤苦无依。曂
在山上却不同，第一年除夕，赵姨娘被特许不去家宴，在自己的院子里摆酒开席，陪表妹吃团圆饭，饺子个个挺着圆肚子，咬开里面是扎实的肉馅，肉汁鲜美，乔莲莲一个人吃掉了大半盘。
往后，就是循规蹈矩的一年又一年，乔氏变成熟面孔，团圆饭的饺子永远诱人，可惜表姑娘从不在山上过除夕，也不曾听谁提起她的父母。
仿佛表姑娘天生就是这样，神秘如山中浓雾，没人知道她家住哪里，做什么营生，每次到访都是来无影、去无踪。
但，即便表姑娘也父母缘薄，她还有表兄，有整个州来可依靠。
乔莲莲羡慕不来，只能将悲伤藏在心底，午夜梦回，仍然是儿时在父亲膝上念书，母亲在旁打扇煮茶，模样和画像里别无二致。只有这时，乔氏才会希望自己长睡不醒，好多贪恋一寸有家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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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庄主和表姐对她都很好，做婢女时是这样，后来成了通房也没有改变，一日夫妻百日恩，赵姨娘过世，尹淮安本想放她的表妹出府，连同赵家欠债也就此勾销，可书房里，乔氏跪下磕头，口中说的不是谢恩，而是恳求庄主收留，让自己有个安身之所。
她分明流露过多次想家，这会儿却变了说辞，尹淮安稍加打听就知道，乔家继母刻薄，唯恐原配嫡长女回去分嫁妆，便在乡间散布流言，说大姑娘在州来山庄得到老爷宠爱，飞上枝头变凤凰，却忘恩负义，不管养育她的爹娘，真真不仁不孝。
三人成虎，物议如沸，乔莲莲的名声坏了，那个村子再也容不下她。美好而柔弱的容颜不难在州来山庄存活，即便不会弹琵琶，凭借一双做糕点的巧手，乔莲莲逐渐有了立足之地，而后被允许进出书房，除了送吃的，偶尔还能留下端茶倒水、伺候研磨。
乔父生前是秀才，乔莲莲识字，认为书房是天底下最妙的地方，也正是在这儿，她有幸见到表姑娘，那个长久存活于茶余饭后的女子。大家都说，庄主会娶表姑娘做妻子，还要为她遣散后院，一生一世一双人。
散了也好……与别人的慌张不同，乔莲莲反而释然。看着表姑娘与庄主红袖添香，她真心觉得他们般配，像话本子里的金童玉女。
只不过，传闻也忒糟践这位美人，翱翔九天的凤，岂会在意梧桐树下苟且偷生的麻雀。表姑娘的眼睛里是慈悲，看晃了如同一尊神像，断不会允许姬妾们因自己而被扫地出门。
连尹庄主也亲口承认，表姑娘是他此生所见过的、最接近于神的女子。曂
那是夜深人静时，林晖堂的暖阁只有乔氏与尹淮安相对，男人向自己的通房敞露心扉，说与他而言，表妹是世上最珍贵的掌珠，是命运馈赠的救赎，她的到来驱散了笼罩在州来山庄上空的阴霾，给予新生的希望。
乔莲莲温顺地听着，不敢应答，唯恐亵渎这份厚重的情感。尹淮安还说，因为表姑娘的存在，他愿意体恤女子生存艰难，所以善待后院的每个妾侍，无论喜爱与否，总会保证她们衣食周全。
究竟是不是因为表姑娘，乔莲莲不敢说，但她确实过得很好——赵家表姐在世时，她可以单纯地是个婢女，勤勉做工，还清债务便可离开，嫁给父亲选的后生。乔氏的不幸开始于赵姨娘过世，麻绳专挑细处断，她内外都失去依仗，尹家不开济世堂，虽然留下她，但日子久了，有些事情无法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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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尹淮安很喜欢念这句诗，尤其在每次表姑娘离开后，庄主笑着送行，回来就红了眼睛。乔莲莲知道，他是舍不得，但不好意思开口挽留。
他们不应该是青梅竹马么？两小无猜，心意相通，迟早要成亲，就像天上的朱雀和白虎，苍梧人都说，二位神君共同历经生死，感情笃深，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曂
乔莲莲只能在心里琢磨，可不敢说出来。直到表姑娘请她吃零嘴，却醉翁之意不在酒，竟等着问她愿不愿意和庄主长长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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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得不提，表姑娘屋里的花用就是讲究，核桃仁都甜得粘牙。乔莲莲不禁感慨，贫苦人家能吃饱饭都是奢侈，诸如糖、油，荤腥之物稀罕，只有过年才能打牙祭，但女孩们是吃不到的，要等家里的男人吃剩下，才能给她们解馋。
继母生产那年，乔家在村中仍属中等门户，除夕夜包的是猪肉饺子，乔莲莲没有多想，和往常一样，帮忙张罗好了晚饭便上桌，熟料刚拿起筷子就被继母打掉。
筷子头打在指节，“啪”一记脆响，乔莲莲疼得掉眼泪，桌对面继母怀中抱着襁褓，说丫头片子嘴怎么这么馋，如今家里添了人口，处处都得精打细算，大姑娘不懂体恤父母，还抢着吃喝，也忒不孝顺。
“我说莲莲，我虽不是你的亲娘，这个可是你亲妹妹，将来她长大了，自然和你一条心，你可不要想着她长大了要分家产，从现在就开始斤斤计较，一口吃的都要占甜头。”
继母红光满面，两片嘴唇厚厚的，涂着胭脂，上下一张一碰，像河里打捞上来的肥美蚌肉，说出的话却极尽冰冷刻薄，全然不顾及乔父还在场。乔莲莲哪里敢顶嘴，这一胎是妹妹，下次就有可能是个男孩，香火后继有人，自己这个没有亲娘的长女便如飘萍，孤苦无依。曂
在山上却不同，第一年除夕，赵姨娘被特许不去家宴，在自己的院子里摆酒开席，陪表妹吃团圆饭，饺子个个挺着圆肚子，咬开里面是扎实的肉馅，肉汁鲜美，乔莲莲一个人吃掉了大半盘。
往后，就是循规蹈矩的一年又一年，乔氏变成熟面孔，团圆饭的饺子永远诱人，可惜表姑娘从不在山上过除夕，也不曾听谁提起她的父母。
仿佛表姑娘天生就是这样，神秘如山中浓雾，没人知道她家住哪里，做什么营生，每次到访都是来无影、去无踪。
但，即便表姑娘也父母缘薄，她还有表兄，有整个州来可依靠。
乔莲莲羡慕不来，只能将悲伤藏在心底，午夜梦回，仍然是儿时在父亲膝上念书，母亲在旁打扇煮茶，模样和画像里别无二致。只有这时，乔氏才会希望自己长睡不醒，好多贪恋一寸有家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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