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十六 平芜尽处是春山（六）
山中天冷得早，毛皮衣服很快有了用武之地，翻出来晾晒，在阳光下抖掉灰尘，过一上午就呈现出油亮顺滑的光泽。淑慧拿着鸡毛掸子，一点点仔仔细细地梳理、清扫，希望穿在身上时是最美的状态。
小仙生病了，没力气干活，接连三天低烧不退，盖了两床被子还是喊冷。薛妈妈从山下请来大夫，隔着帘子给胡姬诊脉问诊，最后开了两副药方，一个是治病的，还有一味药膳调理身体。半个时辰后，小院里临时新添进个丫头，名叫巧儿，专门负责煎药。
中原的饭菜好吃，药却不好喝，黝黑一碗端上来，味道刺激得人后脑勺都隐隐作痛。从前在人牙子手中，就算病了也吃不上药，顶多给些红糖水，即使她们身为胡姬亦如此。小仙和淑慧落到同一个牙婆手中时，两个人很幸运地都没有生过病，现如今衣食饱暖，身子却变差了。
“药好了，请小仙姑娘起来吧，薛妈妈刚才来，请淑慧姑娘准备，傍晚有人接你去前院，侍奉主子用饭。”
巧儿略垂着眼帘，她很清楚规矩，不会多看乐姬一眼。淑慧道了谢，陪同丫头喂小仙吃药。
床上被褥加起来总共铺垫了四层，小仙穿着贴身细平布寝衣，几绺发丝被汗水黏在额头，精神不太清醒，闭着眼睛哼哼，可是一闻到药味，下意识就皱起眉头，吃力地摇晃着躲闪。巧儿面无表情，只管专注于手中的勺子，也没有表现出不耐，淑慧反倒不好意思，她晓得丫头是临时派来，在外面还另外有活计。
她双手扶着小仙，向巧儿微笑开口，提议不若由自己来，对方若有事尽管去忙：“巧儿妹妹，你看她现在不清醒，只怕要浪费你好些时辰，还是我来吧，索性傍晚才出门，不怕耽搁。”
丫头恪尽职守，坚决拒绝胡姬提议，直到将最后一滴药汁喂进小仙嘴里，方才收拾东西离开。院门外家丁换了好几批，忠心程度如出一辙，淑慧就算送丫头出门，自己想多迈半步都不行。
隔壁的姬妾们尚且有些自由，她们两个看似风光，养尊处优，实则还不如笼金丝雀鸟。
是夜风寒露重，淑慧已经换了厚缎衣裳，仍然被冻回来，又套上灰鼠皮子青绸大衫，出门才不感到冷。仍然是最常去的那间厅，主人身边没有其他女子，长随小厮远远站在屏风后面，几乎等同于不存在。淑慧目光所及之处看不到桑图尔琴，薛妈妈也满脸不解，正待开口，主人挥挥手，让薛妈妈退下，他今天忽然不想听弹琴，是让淑慧来跳舞的。
论舞技，小仙更胜一筹，淑慧也不差，脱了外套从容应对，裙裾旋转绽放宛如莲花。她脚腕系着铃铛，舞动间叮铃作响，清脆悦耳，显然讨得主人欢心，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去。
主人知道淑慧最擅长的不是舞蹈，她也不可能违抗自己的命令，胡姬是山庄所有女子中顶级温顺的存在，一颦一笑不过赖以生存的手段罢了。可那夜山庄主人心事重重，淑慧很聪明，能感觉到这种情绪，却为之恐惧，迫切地想要从男人身边逃走。
小仙其实身体强健，全然是被吓病的。
半月前隔壁院子传来喜讯，葛姨娘有孕，胎像平稳，好几个女子都说，她或许会生下男孩。十天后葛氏滑胎，查不出谁做的，但是疯了一个姓王的姨娘，敞着衣裳在大雨里跑，披头散发，口中不断喊着要死人。
那是在半夜，小仙晚饭吃多了闹肚子，反复起夜几次，再也睡不着，干脆到院里散步，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她本来也害怕，可想到有家丁看守，便大起胆子到门口去瞧，结果正撞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在跑，没几步就没捉住，徒劳伸着双手抓挠空气。
女人听到开门，冷不丁回过头，看见是胡姬，嘿嘿笑着冲小仙大喊，让她快点跑吧，当心晚了小命不保。
小仙被吓晕了，后脑勺撞在门槛上，被家丁们抬回屋子。第二天等到淑慧醒来，薛妈妈已经在房中，照顾发起高烧的小仙。
主人将王氏驱逐下山，给葛氏赏赐安慰，听乔通房说，珍贵的螺子黛装满整整半只百宝匣，可葛姨娘再也没有笑过，私下还和要好的姬妾们说，等坐完小月子，她会自请离开山庄，到乡下去。
山上生活富贵，安逸，可也分人，譬如真正能坐享安逸的，眼下或许只有表姑娘，主人尚且要为女子遮风挡雨，只能占个富贵。淑慧目睹了姬妾之间明争暗斗，愈发明白薛妈妈最初对她俩的警醒。
被主人看中，固然可以飞上枝头，之后又当如何？淑慧有自知之明，不想用命来赌。
可惜，她从来身不由己。就像做梦一样，等到小仙病愈，下床走动，淑慧已然成了人人羡慕的对象，很长时间里独占春色。主人照常让她们一起侍奉，客人也给予同等赞美，可能够和主人独处的只有淑慧，或赏花，或饮酒，偶尔也会看些话本子，甚至于兴致来了，淑慧还可以进入书房，主人手把手教她写字。
屋子里的金银珠宝越堆越多，她们没有机会花用，淑慧自个儿不在意，将大半都转赠了小仙。乔氏登门的次数愈发少，似乎是因为小红，那丫头性子开始随生母，隐约有不好的苗头，乔氏唯恐她闯祸，将她带在身边寸步不离，恨不能十二个时辰都盯着。
“真羡慕你们，没有烦恼，没有牵挂，主人还那么喜欢你们。”
乔氏最后一次来做客，送了两盒热腾腾的核桃酥饼，眼神中天真不在，满是疲倦，说自己累了，有些后悔当初顾念父亲养育之恩，不忍心丢下妹妹。
她知道这么想自私，可打从小红偷了她们院郑妈妈的镯子，事情败露，郑妈妈坚持告发，庄主看在乔氏的份上没有深究，小红只是被打了一顿，仍然留在庄子里，此后她们姐妹时常遭人白眼，地位一落千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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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仙生病了，没力气干活，接连三天低烧不退，盖了两床被子还是喊冷。薛妈妈从山下请来大夫，隔着帘子给胡姬诊脉问诊，最后开了两副药方，一个是治病的，还有一味药膳调理身体。半个时辰后，小院里临时新添进个丫头，名叫巧儿，专门负责煎药。
中原的饭菜好吃，药却不好喝，黝黑一碗端上来，味道刺激得人后脑勺都隐隐作痛。从前在人牙子手中，就算病了也吃不上药，顶多给些红糖水，即使她们身为胡姬亦如此。小仙和淑慧落到同一个牙婆手中时，两个人很幸运地都没有生过病，现如今衣食饱暖，身子却变差了。
“药好了，请小仙姑娘起来吧，薛妈妈刚才来，请淑慧姑娘准备，傍晚有人接你去前院，侍奉主子用饭。”
巧儿略垂着眼帘，她很清楚规矩，不会多看乐姬一眼。淑慧道了谢，陪同丫头喂小仙吃药。
床上被褥加起来总共铺垫了四层，小仙穿着贴身细平布寝衣，几绺发丝被汗水黏在额头，精神不太清醒，闭着眼睛哼哼，可是一闻到药味，下意识就皱起眉头，吃力地摇晃着躲闪。巧儿面无表情，只管专注于手中的勺子，也没有表现出不耐，淑慧反倒不好意思，她晓得丫头是临时派来，在外面还另外有活计。
她双手扶着小仙，向巧儿微笑开口，提议不若由自己来，对方若有事尽管去忙：“巧儿妹妹，你看她现在不清醒，只怕要浪费你好些时辰，还是我来吧，索性傍晚才出门，不怕耽搁。”
丫头恪尽职守，坚决拒绝胡姬提议，直到将最后一滴药汁喂进小仙嘴里，方才收拾东西离开。院门外家丁换了好几批，忠心程度如出一辙，淑慧就算送丫头出门，自己想多迈半步都不行。
隔壁的姬妾们尚且有些自由，她们两个看似风光，养尊处优，实则还不如笼金丝雀鸟。
是夜风寒露重，淑慧已经换了厚缎衣裳，仍然被冻回来，又套上灰鼠皮子青绸大衫，出门才不感到冷。仍然是最常去的那间厅，主人身边没有其他女子，长随小厮远远站在屏风后面，几乎等同于不存在。淑慧目光所及之处看不到桑图尔琴，薛妈妈也满脸不解，正待开口，主人挥挥手，让薛妈妈退下，他今天忽然不想听弹琴，是让淑慧来跳舞的。
论舞技，小仙更胜一筹，淑慧也不差，脱了外套从容应对，裙裾旋转绽放宛如莲花。她脚腕系着铃铛，舞动间叮铃作响，清脆悦耳，显然讨得主人欢心，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去。
主人知道淑慧最擅长的不是舞蹈，她也不可能违抗自己的命令，胡姬是山庄所有女子中顶级温顺的存在，一颦一笑不过赖以生存的手段罢了。可那夜山庄主人心事重重，淑慧很聪明，能感觉到这种情绪，却为之恐惧，迫切地想要从男人身边逃走。
小仙其实身体强健，全然是被吓病的。
半月前隔壁院子传来喜讯，葛姨娘有孕，胎像平稳，好几个女子都说，她或许会生下男孩。十天后葛氏滑胎，查不出谁做的，但是疯了一个姓王的姨娘，敞着衣裳在大雨里跑，披头散发，口中不断喊着要死人。
那是在半夜，小仙晚饭吃多了闹肚子，反复起夜几次，再也睡不着，干脆到院里散步，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她本来也害怕，可想到有家丁看守，便大起胆子到门口去瞧，结果正撞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在跑，没几步就没捉住，徒劳伸着双手抓挠空气。
女人听到开门，冷不丁回过头，看见是胡姬，嘿嘿笑着冲小仙大喊，让她快点跑吧，当心晚了小命不保。
小仙被吓晕了，后脑勺撞在门槛上，被家丁们抬回屋子。第二天等到淑慧醒来，薛妈妈已经在房中，照顾发起高烧的小仙。
主人将王氏驱逐下山，给葛氏赏赐安慰，听乔通房说，珍贵的螺子黛装满整整半只百宝匣，可葛姨娘再也没有笑过，私下还和要好的姬妾们说，等坐完小月子，她会自请离开山庄，到乡下去。
山上生活富贵，安逸，可也分人，譬如真正能坐享安逸的，眼下或许只有表姑娘，主人尚且要为女子遮风挡雨，只能占个富贵。淑慧目睹了姬妾之间明争暗斗，愈发明白薛妈妈最初对她俩的警醒。
被主人看中，固然可以飞上枝头，之后又当如何？淑慧有自知之明，不想用命来赌。
可惜，她从来身不由己。就像做梦一样，等到小仙病愈，下床走动，淑慧已然成了人人羡慕的对象，很长时间里独占春色。主人照常让她们一起侍奉，客人也给予同等赞美，可能够和主人独处的只有淑慧，或赏花，或饮酒，偶尔也会看些话本子，甚至于兴致来了，淑慧还可以进入书房，主人手把手教她写字。
屋子里的金银珠宝越堆越多，她们没有机会花用，淑慧自个儿不在意，将大半都转赠了小仙。乔氏登门的次数愈发少，似乎是因为小红，那丫头性子开始随生母，隐约有不好的苗头，乔氏唯恐她闯祸，将她带在身边寸步不离，恨不能十二个时辰都盯着。
“真羡慕你们，没有烦恼，没有牵挂，主人还那么喜欢你们。”
乔氏最后一次来做客，送了两盒热腾腾的核桃酥饼，眼神中天真不在，满是疲倦，说自己累了，有些后悔当初顾念父亲养育之恩，不忍心丢下妹妹。
她知道这么想自私，可打从小红偷了她们院郑妈妈的镯子，事情败露，郑妈妈坚持告发，庄主看在乔氏的份上没有深究，小红只是被打了一顿，仍然留在庄子里，此后她们姐妹时常遭人白眼，地位一落千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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