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100章
这女人,居然编了一个名字来骗自己。
她明明叫素冬，却骗自己说她叫希希。怪不得龙英找了她一个月，一直没有收获。
是个厉害的副舰长啊。龙英垂下头,略思忖片刻,有了一个念头。
“汤玉，能不能请求你……帮我一个忙？”
龙英突然用上“请求”二字,让汤玉无所适从。
“龙英助……”汤玉卡壳,想起龙英的身份根本不是助理，真正连称呼都让他无所适从。
汤玉甩了甩头：“我还是称呼你龙英小姐吧，不知我能帮你什么，我想……只要不超越我的能力……”
他犹豫着。
明明龙英是敌人的女儿，明明他应该仇恨龙英，但她这样无助地用上“请求”二字，汤玉还是难以拒绝。
“我想去见一个人，不能让外面那些人知道。”
外面那些人,指的是形影不离的秩序员们。执长空回去了,神长空不能来，于是他们派来了一队精锐人马，名曰保护，实为监督。
“你要见谁？”汤玉警惕地问。他同情龙英,却也不想给自己惹上事。
毕竟他只是卑微的古奈斯原住民。
“一位古奈斯星球的原住民，她叫素冬。我想见她,但不想让外面那些秩序员知道。”
“素冬……”汤玉有片刻恍神，他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似乎在哪儿听过，但又想不起来。
“你认识？”
“不认识。”汤玉道，“你为什么要见她？”
“一个月前,我在这里碰见过她，当时她抱着一个婴儿走出去，像是出院的样子。我看到她，好像……好像看到了自己。你明白这种感受吗？”
汤玉摇摇头：“不太明白。”
龙英道：“虽然我皮肤尽毁，但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我本来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和她冥冥中或许有某种关系，想去见她一面，和她说说话。”
原来是这样。
汤玉道：“那我能怎么帮你呢？”
“这里有后门吗？带我从后门走，躲开那些人。我保证，我见完素冬就会回来，不会给你惹麻烦。”
看着龙英兴奋地说着自己天真的想法，汤玉略有些无语。
“为什么要溜掉？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别人交往，他们保护你的安全，但并不意味着一天24小时盯人。你洗澡他们盯吗？你睡觉他们盯吗？”
“这倒不会。我也有我的隐私啊，我洗澡我睡觉，他们看着像什么样子。他们在门外呆着就好了。”
“就是这个道理。你想见谁，大大方方去见，为什么要从后门溜走？万一他们觉得修复时间过长，进来见不到你的人，岂不是一场轩然大波？”
汤玉说得好有道理啊。龙英嘟囔：“那我怎么解释我去见陌生人呢？他们一定地汇报给我母亲……”
汤玉听不下去了。他正色道：“或许你知道，正常的青年男女之间，有一种叫做‘社交’的东西……”
龙英茫然地摇摇头：“好像……不知道。”
好吧，忘记她根本不在“正常的青年男女”之列。
汤玉解释：“在我们古奈斯星球上，年轻人之间有友情、有爱情，友情使人惺惺相惜，爱情让人共渡一生。我们不像你们波依星球上的精英，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人，生育完全依赖政府匹配，听上去很高级，但实际……。”
他缓了缓，生怕自己接下来的说辞会十分刺耳，于是放低了声音：“恕我直言，那像动物。”
龙英更迷茫了：“所以你说的这些，跟我想去见素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汤玉今天完全被她激起，全然不是平常一潭静水的模样。
他凑到龙英面前，低声道：“你也不是精英。我跟你相处一个月，我很确定这一点。”
龙英愕然地望着他。长空以及接班人，都是拥有情绪和感情的庸众，这是只有最高层的长空院才知道的秘密。
但该死的，她在这位叫汤玉的年轻检测员面前，完全忘记了掩饰。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龙英兀自逞强地反问着。
“你要是庸众，就该坦然享受庸众的快乐，比如交朋友的自由。我可以帮你，但不是帮你从那个门里逃走……”
汤玉一指检测室的角落，那里有一扇通往逃生楼梯的门。
“那你怎么帮我？”龙英越发好奇。甚至有着隐隐的激动。她预感到，眼前这个汤玉不止改变了她的样貌，很可能还会改变她的人生。
“你去跟他们说，要和我一起参加朋友聚会。”
“朋友聚会？”龙英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你是说，那种可以说心里话的朋友，他们会组织聚会吗？”
看着她像小孩一样惊喜，汤玉心中升起一种怜悯。
汤玉甚至想承认，这位龙英小姐的确不能算是幸运儿，因为一切世俗的欢愉她都不曾体会，甚至闻所未闻。
那些仇恨，汤玉在龙英身上，安放不下。
“朋友聚会是最普遍的一种社交方式。在我们这些普通人……或者说，你们称呼的庸众的生活中，聚会是生活的一部分。哪怕像我，我是朋友很少、很安静的人，也会有朋友聚会。”
龙英眼中满是羡慕：“我也想要朋友，我也想参加朋友聚会。”
汤玉用眼神鼓励她。一边是立刻就可以走出去的后门，一边是门外守候的秩序员，如何选择，交予龙英。
龙英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转身打开了检测室的大门。
…
素冬家，绮儿站在窗口，注视着楼下过往的行人。
“她来了。”绮儿突然道。
素冬正和其他深芒成员通话，闻言道：“你们继续，我这边有事。请阿祥将会议纪录整理给我，谢谢。”
然后关掉通话，操作台缓缓隐入墙壁中。
整个客厅看上去就和古奈斯任意一个居民家庭那样普通不起眼。
“她很镇定。”绮儿又道，“惹不起跟她一起来的。”
素冬走到窗前，望见一个白色衣裙的少女正和黑衣秩序员们说着什么，惹不起混在一群秩序员中间，神情自若。
少女自然是龙英，她脸上依旧戴着白银面具，和中央医院匆匆的一照面别无二致。
龙英身边还有一位戴眼镜的男青年，头发剃得短短的，有些旧式的干净斯文。
“这就是汤玉，真年轻。”素冬道。
绮儿斜睨着窗外的人：“鲁宾说，这一个多月，龙英只信汤玉。但这汤玉也并未对龙英表现过热情。”
素冬却道：“他的热情与众不同。主动带龙英到这里来，就是他的热情。”
绮儿点点头，深感有理。
自从接到惹不起的暗报，说汤玉以朋友聚会的名义带龙英来找素冬，素冬就对这个素昧平生的亲姐妹充满了好奇。
这是素冬的住处。因为担心暴露莫离，他们放弃了莫离优渥的居住条件，一直住在素冬这边。
此刻，莫离也得到了消息，让素冬打开了腕表上的通讯器，以便他在修复中心实时掌握素冬和龙英的“历史性会面”。
“你们就到这里，别再跟了。我和汤玉的朋友聚会，不需要你们参加。”龙英声音娇俏，从窗外传来。
素冬和绮儿对视一眼，又紧张又新奇。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
绮儿开的门，一颗蓬乱的脑袋伸出门缝，假装什么都不知情：“你们找谁？”
“我找素冬。”龙英道。
为免她起疑心，汤玉赶紧递上信息牌：“我是古奈斯修复中心的检测师汤玉，这位龙英小姐找素冬有事，请问素冬在家吗？”
素冬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找我吗？请进。”
门外的龙英和汤玉顿时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这声音，不正是龙英的声音吗？
要不是龙英就在身边，汤玉会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龙英已经按捺不住，一把推开绮儿，抢身入内。素冬站在屋子中央，双目炯炯地望着她。
“为什么要骗我？”龙英也没想到，自己一开口，竟然是句质问。
明明她在来的路上设想过无数次开场白，可一见到这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她就丢盔卸甲，什么都忘了，只剩内心最直白的疑问。
“骗你？”素冬有片刻的愣怔。
“你说你叫希希，可你其实叫素冬。”龙英目不转睛望着她。
素冬浮上抱歉的微笑：“对不起……”她抱起摇篮中熟睡的希希，轻声道，“她才是希希。她睡着了，我们别吵着她，我把她送进卧室好吗？”
龙英望着素冬怀抱中软乎乎的小婴儿，心中一柔，不由点点头：“好。”
素冬将希希放进卧室，又关上门，再回到客厅时，汤玉和龙英已经坐在沙发上。
望见素冬的一瞬间，汤玉不由扶了扶眼镜，继听到一模一样的声音之后，他再一次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龙英执着地问。
这问得，让素冬感觉自己辜负了她。素冬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素昧平生，你突然问我名字，我当然不会和盘托出。”
龙英有点挫败，原来汤玉说得没错，自己的确养尊处优，完全不知人间是什么模样。这位名叫素冬的副舰长，轻轻松松就将自己骗了一把。
“我问你名字，当然是有原因的……”龙英讷讷的。
素冬点点头：“能理解，就像你今天找到我家，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我叫龙英。来自波依星球，是……”龙英突然停下来，不安地望了一眼汤玉。
汤玉并不知道龙英来找素冬的真正目的，虽然看到素冬的那一刻，他也感觉到自己似乎触摸到一个惊天的谜团，但本质上说，他对龙英的来意并不了解。
像是为龙英解围一般，汤玉又一次拿出自己的信息牌：“我是修复中心检测师汤玉，这位是波依星球派驻古奈斯星球的特别助理龙英小姐，她没有信息牌，身份只能由我证明。”
言下之意再明确不过，龙英是来自波依帝国的精英。
尽管她早就在汤玉面前暴露了自己绝不精英的一面，但汤玉对外依旧必须为她保守秘密。
见他们开诚布公，素冬也很坦然，递过信息牌：“我叫素冬，古奈斯星际战队第七战舰副舰长。”
汤玉顿时肃然起敬。
他以为素冬不过是一名长得和龙英相像的普通民众，却没想到她这么年轻竟然已经是一名副舰长。
“这位是我姐姐绮儿，第三战舰副舰长后备。”素冬又介绍绮儿。
龙英目瞪口呆：“你们家……是家学渊源吗？”
“或许吧。”素冬道。
可龙英端详着她，又端详绮儿，嘀咕：“你们怎么不太像啊。”
素冬挑眉笑道：“龙英小姐特意上门，是来研究我和绮儿的血缘关系的吗？”
她故意将话题绕回去。
这果然给龙英递了一个极好的台阶。龙英道：“我想来研究我和你的血缘关系。”
“你和我？”素冬笑起来，“你和我的关系，应该只有在中央医院门口的一面之缘吧。”
龙英没说话，伸手摘下了面具。
她平静地将自己的脸扬起，望向素冬，将那张尚未完全恢复的脸大大方方地坦陈于素冬。
素冬屏住了呼吸。
她知道龙英和自己相像，但第一次望见龙英的样貌，还是让她如遭雷击。
除了两边脸颊上格外鲜粉的新生肌肤之外，龙英所有的一切，都宛若另一个素冬。一个更羞涩、更幼怯的素冬。
“为什么……我们长得一样？”素冬哑声问。
一切都那么自然，好像本该就是这样的反应。
“我也想知道。”龙英道。
素冬的心脏砰砰直跳。
她能感觉到龙英没有恶意，也数次感觉到龙英的柔软与善良，但身为深芒的尊主，身为神长空丢失的孩子，她不得不提高警惕，防范一切可能的伤害。
一招不慎，受伤害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整个组织。
“我一直生活在乔里，我不是波依星球的人。”素冬故意道。
“这不重要。现实经验告诉我，一切履历皆可伪造。”
看她说得笃定的样子，绮儿差点当场就笑了，还是素冬比较镇定，又道：“那要如何确定？”
龙英倒也干脆：“我需要你的血样。”
血样。这结果要是出来，那就无可辩驳。素冬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去，她的内心变得沉甸甸的。
并非只有龙英想知道她们的关系，她素冬也想。
“汤玉，绮儿，能不能请你们短暂回避一下？我也有话问龙英。”素冬正色道。
汤玉还有些犹豫，生怕这位生猛的副舰长对龙英不利，绮儿却已经在催促：“我们外面去等会儿吧。”
说着，就把汤玉拉了出去，还贴心地把家门给关上。
整个屋子里，除了卧室里正熟睡的希希之外，只有客厅里心思各异的素冬和龙英。
“你想问我什么？”龙英好奇。
素冬道：“你上次见到我，就发现咱们长得一样，是吗？”
龙英点点头：“所以我一直在寻找你，今天终于找到了。”
“世间相像之人颇多，而且你我并非在同一个星球成长，你为何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巧合，而是觉得你我会有血缘关系？”
问得犀利。龙英再也无法掩饰来意，澄净的目光坦然地望着素冬。
“我生在波依星球，母亲是波依帝国一位至高无上的人。事实上当时和我一起出生的，还有我的姐姐。因为波依帝国的法规所限，母亲被迫在两个孩子中挑选一位。因为当时的我比较健康，她留下了我，另一位被抹掉出生信息，送入精英养育中心……”
素冬闻言，顿时悚然。她早已接受自己和龙英是亲姐妹的现实，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并非是出了意外而和龙英失散，神长空也并非无奈之下失去孩子。
这一切竟然都是人为选择。
因为出生时龙英看起来更健康、各项指标更优秀，所以龙英被选择为继承人。而自己，可能仅仅因为在那个时期更加瘦弱一些，就被毫不留情地送走，从此成为一名为帝国而生的精英。
如果不是自己负伤导致觉醒，她的身世将永远是个谜。
想到卧室里熟睡的希希，素冬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这样的法规，更无法理解一个母亲，怎么能忍心下那样的决心。
或者，她也有不得已？
素冬心中升腾起一丝丝微弱的希望，问：“你母亲会难过吧？我也刚当母亲，如果让我和我的孩子分离，我会十分难过。”
“没觉得她难过，但我想她有后悔。”
“后悔？”素冬心中一亮，“后悔做了残忍的选择吗？”
龙英却嘲讽般地冷笑一声，摇摇头，悲凉地道：“后悔做错了选择。一时的健康，不是永远的健康。事实上，我后来的数据指标一直不好，不仅没有强悍的机能数据，也没有亮眼的反应速度和敏锐度。更要命的，是我十岁那年出了意外，修复院最好的修复师竭尽全力才勉强保住了我的五官。从此，我就成了不得见天日的幽灵。”
素冬有些失望，原来神长空的后悔并非是后悔送走孩子，而是后悔选错了孩子。这种后悔对她来说，毫无价值。
但龙英的遭遇她是同情的。
素冬努力挤出一个鼓励的微笑：“现在你修复得很好，你可以继续完成你母亲的愿望，成为她想要的那种人。”
“不，来不及了。”龙英摇摇头，“我本来就不具备优秀的天份，更错过了最好的学习时机，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弥补我丢失的过去。可是，你知道什么叫弥补吗？从来没有天衣无缝的弥补。”
素冬心中一动，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小看了龙英。
“所以你要找到你的姐姐，不是想除掉她，而是想让她回去？”素冬被自己这个念头逗笑了，“呵呵，不，这猜想好幼稚，我怎么会这么幼稚。”
“你不幼稚，我就是这么想的。”
素冬愕然。
龙英道：“尤其当我知道你以庸众的身份，22岁就生了孩子，22岁就当上了副舰长。如果血样检测能证明你果然是我的双胞胎姐姐，那说明你才是完美遗传了母亲基因的那一个。机能优秀、素质出众，就连繁殖能力都毫无缺陷。”
龙英伸出手，拉住素冬，低声道：“去证明你的身份，我把这一切都给你。”
她不像在开玩笑。素冬发现，幼稚的竟然是自己。
不不，素冬还有疑问。
“你不怕我果然是你姐姐，会夺走你想要的一切？”素冬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竟然会有人将整个帝国拱手相让，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龙英却道：“你不用夺，你只要拿去。伸手，拿去，明白吗？我根本不想要这一切，我负担不起，我想要的是你的生活。有一间小小的房子，有一个温暖的空间，有一个爱自己的男人，有一个可爱的宝宝。你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
天哪。这姑娘，她真是太大胆了。
素冬已经无法遏制自己的激动，低声吼道：“幸亏这些话是跟我说。龙英你记住，以后绝不能对任何人说这样的话。如果我不是你姐姐呢？如果我得知了你这样的想法，冒充你姐姐，夺取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呢？”
“那也很完美。”龙英笑起来，“你如果有这样的想法，说明你已经和长空院那些人一样老奸巨滑，你已经获得了政客的基本技能。将帝国交给一个有野心有能力的你，比交给一个只有善良没有能力的人要安全得多。”
素冬哑口无言。
谁说龙英幼稚，谁说龙英不谙世事。她竟然可以通透至此，甚至已经超越了权力和世俗，看透政治本质。
正是这种通透让她厌世而又渴望入世。
“你说‘拿去’，敢问，我如何拿？”素冬哑声问。
龙英道：“取完血样，最迟明天就可以确认。如果你是我亲姐姐，那请你代替我回到波依星球，去当母亲身边的龙英，去取得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素冬终于低声道：“不管我是不是你姐姐，我都要明确地告诉你，我不会去波依星球假冒龙英。如你所说，我在这里有一个爱的男人，有一个可爱的宝宝。我不可能抛下他们去当龙英。从我和那个男人在月亮下分别，我们就给过彼此承诺，余生都要一起度过。哪怕权力滔天，哪怕富贵万里，哪怕一贫如洗，哪怕朝闻夕死，我们都不会分开。”
这是她内心深处最真挚的声音。
窗外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来，给素冬勾勒上一圈金黄色的光芒。她显得如此圣洁。
圣洁的人，哪怕说出最家常的话，都会有一种高贵的温柔。
那个嚣张的、野蛮的、拥有幼兽一般攻击性的素冬，此刻已然蜕变。
龙英望着素冬，第一次感受到温柔的力量。
“我从没有如此渴望你是我亲姐姐。”龙英道，“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不是完美地复刻母亲，你比她更好。你拥有她强悍的能力，也拥有她抵达不到的彼岸。”
…
毫无疑问。第二天的检测结果再一次证明，素冬就是龙英的同胞姐妹。
而且龙英的叙述还解开了素冬的另一个疑团。
她是姐姐，龙英是妹妹。确认了。
龙英终于拥有了真正的关怀和爱。她开始频繁地出入素冬家，以“朋友聚会”的名义。
这“聚会”可怜了两个人。
一个是莫离，一个是汤玉。
初期的莫离有家不能回，每一个龙英去素冬家的日子，莫离都只能在修复中心继续自己的工作。龙英也会对“姐夫”好奇，但素冬总说姐夫工作很忙。
汤玉虽然能进家门，但境遇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是龙英的挡箭牌，但一进素冬家门，又变成了阻碍姐妹俩说话的“讨厌鬼”，在数次被龙英赶进卧室去照看希希之后，汤玉意外地和希希成了“好朋友”。
不过某一天，从素冬家出来后，汤玉送龙英回住处。
一队秩序员照旧不远不近地跟着。在惹不起等人的竭力挑拨之下，秩序员们也学会了睁一眼闭一眼。只要龙英小姐不出事，别的不要管。
汤玉估摸着秩序员离得有些远，应该听不见自己说话，将肩膀挨过去，低声道：“龙英小姐，我觉得素冬没对你说实话。”
“哪方面？”
“关于她的身世。从血缘上说，她的确是你的亲姐姐，但她并非没去过波依星球。”
龙英若有所思，半晌道：“目前的线索，她的确无法解释为何从波依星球来到古奈斯星球。但据我所知，早在两国没有交战之前，民间也有贸易通商，或者是被民众带入，也有可能。”
汤玉摇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素冬知道自己在波依星球生活过，而且是长时间的生活。她应该来古奈斯星球没多久。”
“哦？”龙英眉心一跳，旋即又恢复平静，“你的依据是什么？”
“希希的小衣服。有一部分是古奈斯星球上正常的宝宝衣服样式，有一部分不是，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来自波依星球，但上面绣着字母z，这是波依星球上的字体样式。”
龙英咬了咬唇：“其实……我也有过这想法。我姐姐和绮儿偶尔谈起战舰上的事，总让我觉得她们在波依战舰上待过。你知道，波依战舰和古奈斯战舰有很多不同，我跟着母亲参加过多次会议，还是知道不少区别的。”
“所以她有秘密，是吗？”
“嗯。她的秘密不止是过去，还有现在。我从来没见过姐夫，这其实也很蹊跷。”
“你会不会担心？”汤玉问。
龙英坚定地摇摇头：“不会。我相信她的隐瞒出于善意。我曾经提过某个建议，但凡有一丁点贪欲都无法拒绝的建议，但她没接受。就算她另有目的，我也相信她的高尚。”
“相信高尚，本身也是一种高尚。”汤玉不由拉住她的手，由衷赞叹。
龙英突然幽幽地叹了一声。
“怎么了？”汤玉问。
龙英歪着脑袋，思忖片刻，笑道：“你拉我的手，我的心跳得好快。”
汤玉的脸豁地红了，赶紧放开龙英：“抱歉，冒昧了。一时失态。不过……你没和别人拉过手吗？”
龙英摇摇头：“第一次和男人拉手。不过，我母亲的男宠舔过我的脚趾，那也使人热血沸腾，但好像只是身体的欲`望，并没有让我心脏乱跳。”
汤玉摸摸鼻子，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这姑娘，你还真是百无禁忌。
…
神长空已经得到了古奈斯星球上的信息，信息是这样汇报的：
“龙英小姐与修复中心检测员汤玉关系密切，经常去汤玉朋友家参加聚会，目睹汤玉拉龙英小姐左手一次，余未见。”
汤玉立刻就被查了个底朝天。
“虽说不是精英，但资质数据不错。不过，这么久了只拉过一次手？怂货。”
这就是神长空的所有评价。
神长空是个极现实的人。一旦发现龙英的走向和预期的不一样、且无法扭转，她会立刻调整计划。
比如当下，如果龙英怀个孩子回来，神长空也不反对。反正早生晚生都是要生，早点把下任继承人也落实了，也不枉在古奈斯星球待这么久。
龙英倒不知道母亲对自己如此“寄予厚望”。她在想着希希的小衣服。
自从汤玉提醒之后，她也发现希希的小衣服明显有几件不太一样，衣角还绣着z字。
“我每天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希希身上有奶香，我闻着就舒服，能不能拿件希希的小衣服回家，晚上我闻着睡觉？”
理由听上去十分牵强。但出自龙英之口，又听在亲妈的耳朵里，倒也没什么问题。
素冬当然爽快地答应了，而且还对龙英的睡眠问题好好关心了一番。
见龙英拿了一件，素冬还说：“这件太旧了啊，你要不要拿件新点的？”
这件是之前素冬在苍树时，房屋前主人留下的衣服。素冬整理过几次，有了感情。虽然她走得突然，没能带上，但虎姑婆了解她，绮儿她们过来时，虎姑婆把那些小衣服紧紧地扎了一个包，一起送上了隐形飞船。
所以这些还是飞跃了茫茫宇宙的小衣服呢。
龙英却有自己的说法：“我这个当小姨的，总不能跟希希抢新衣服嘛，拿件旧的可以了。”
这理由十分完美。
转头龙英就瞅了个空，拿着小衣服去了甜品店。
如果说她在古奈斯星球还有几个朋友的话，波依星球过来的小贞妈妈也算一个。
“小贞妈妈。”龙英欢快地跑进甜品店。
小贞已经大喊：“龙英姐姐越来越漂亮啦！”
现在是再也不用戴面具的龙英姐姐、大方自信的龙英姐姐。
小贞妈妈迎上来：“呀，真不巧，今天的甜甜圈都被莫离主任订走了。”
“莫离主任？就是修复中心的莫离主任？”
“对啊，哪还有第二个莫离主任。”小贞妈妈笑呵呵地。
“奇怪，他一个大男人，很爱吃甜甜圈啊！”龙英嘟囔。
小贞妈妈笑道：“这哪分什么男的女的，我们波依星球上过来的人，都爱吃这个。”
“但他是精英，精英不是应该吃例餐的吗？”
“也没说精英就不许改善一下伙食，变变花样啊？”小贞妈妈道，“爱吃甜甜圈的精英可不止莫离主任，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女战士，早先在波依星球上，我就碰见过她买甜甜圈，后来她来古奈斯星球，又见到我们，可高兴了，也时不时会来买点。”
龙英听得也觉得有趣，第一次知道精英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这要让我碰上，一定要好好问问，精英吃甜甜圈是什么感受。”
“她啊，有阵不来了，应该是生了。来古奈斯时候肚子就挺大了。”
龙英心中一动，脱口而出：“素冬？”
“你也认识？”小贞妈妈笑得更好看了，朋友和朋友之间相互认识，多美好的体验啊。
龙英却愣在那里，真没想到，小贞妈妈这里，原来信息量这么大。
“说起来，还是到了古奈斯星球才认识的。”
“那没多久啊。”小贞妈妈道，“素冬来了才几个月吧，比我晚几个月。”
原来如此，素冬果然是长期生活在波依星球的精英。
那她为何会以乔里居民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龙英想了想，觉得不得法，暂时丢到脑后。“小贞妈妈，要麻烦你帮我看看这个，是不是咱们波依星球小孩穿的呀。我看着跟古奈斯星球的小孩衣服不一样。”她拿出希希的小衣服，铺在小贞的小桌子上。
小贞妈妈一看就呆住了，立刻抓过衣服，正面反面看，又掀起衣摆，指住那个z，叫道：“这是小贞的衣服呀，你哪来的？”
“小贞的衣服？”龙英也呆住了。
“对啊。这是小贞小时候的衣服，是我亲手做的，别人不会有这个式样，而且你看，这个字母z就是小贞的代号啊。”
龙英有点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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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玉，能不能请求你……帮我一个忙？”
龙英突然用上“请求”二字,让汤玉无所适从。
“龙英助……”汤玉卡壳,想起龙英的身份根本不是助理，真正连称呼都让他无所适从。
汤玉甩了甩头：“我还是称呼你龙英小姐吧，不知我能帮你什么，我想……只要不超越我的能力……”
他犹豫着。
明明龙英是敌人的女儿，明明他应该仇恨龙英，但她这样无助地用上“请求”二字，汤玉还是难以拒绝。
“我想去见一个人，不能让外面那些人知道。”
外面那些人,指的是形影不离的秩序员们。执长空回去了,神长空不能来，于是他们派来了一队精锐人马，名曰保护，实为监督。
“你要见谁？”汤玉警惕地问。他同情龙英,却也不想给自己惹上事。
毕竟他只是卑微的古奈斯原住民。
“一位古奈斯星球的原住民，她叫素冬。我想见她,但不想让外面那些秩序员知道。”
“素冬……”汤玉有片刻恍神，他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似乎在哪儿听过，但又想不起来。
“你认识？”
“不认识。”汤玉道，“你为什么要见她？”
“一个月前,我在这里碰见过她，当时她抱着一个婴儿走出去，像是出院的样子。我看到她，好像……好像看到了自己。你明白这种感受吗？”
汤玉摇摇头：“不太明白。”
龙英道：“虽然我皮肤尽毁，但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我本来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和她冥冥中或许有某种关系，想去见她一面，和她说说话。”
原来是这样。
汤玉道：“那我能怎么帮你呢？”
“这里有后门吗？带我从后门走，躲开那些人。我保证，我见完素冬就会回来，不会给你惹麻烦。”
看着龙英兴奋地说着自己天真的想法，汤玉略有些无语。
“为什么要溜掉？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别人交往，他们保护你的安全，但并不意味着一天24小时盯人。你洗澡他们盯吗？你睡觉他们盯吗？”
“这倒不会。我也有我的隐私啊，我洗澡我睡觉，他们看着像什么样子。他们在门外呆着就好了。”
“就是这个道理。你想见谁，大大方方去见，为什么要从后门溜走？万一他们觉得修复时间过长，进来见不到你的人，岂不是一场轩然大波？”
汤玉说得好有道理啊。龙英嘟囔：“那我怎么解释我去见陌生人呢？他们一定地汇报给我母亲……”
汤玉听不下去了。他正色道：“或许你知道，正常的青年男女之间，有一种叫做‘社交’的东西……”
龙英茫然地摇摇头：“好像……不知道。”
好吧，忘记她根本不在“正常的青年男女”之列。
汤玉解释：“在我们古奈斯星球上，年轻人之间有友情、有爱情，友情使人惺惺相惜，爱情让人共渡一生。我们不像你们波依星球上的精英，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人，生育完全依赖政府匹配，听上去很高级，但实际……。”
他缓了缓，生怕自己接下来的说辞会十分刺耳，于是放低了声音：“恕我直言，那像动物。”
龙英更迷茫了：“所以你说的这些，跟我想去见素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汤玉今天完全被她激起，全然不是平常一潭静水的模样。
他凑到龙英面前，低声道：“你也不是精英。我跟你相处一个月，我很确定这一点。”
龙英愕然地望着他。长空以及接班人，都是拥有情绪和感情的庸众，这是只有最高层的长空院才知道的秘密。
但该死的，她在这位叫汤玉的年轻检测员面前，完全忘记了掩饰。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龙英兀自逞强地反问着。
“你要是庸众，就该坦然享受庸众的快乐，比如交朋友的自由。我可以帮你，但不是帮你从那个门里逃走……”
汤玉一指检测室的角落，那里有一扇通往逃生楼梯的门。
“那你怎么帮我？”龙英越发好奇。甚至有着隐隐的激动。她预感到，眼前这个汤玉不止改变了她的样貌，很可能还会改变她的人生。
“你去跟他们说，要和我一起参加朋友聚会。”
“朋友聚会？”龙英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你是说，那种可以说心里话的朋友，他们会组织聚会吗？”
看着她像小孩一样惊喜，汤玉心中升起一种怜悯。
汤玉甚至想承认，这位龙英小姐的确不能算是幸运儿，因为一切世俗的欢愉她都不曾体会，甚至闻所未闻。
那些仇恨，汤玉在龙英身上，安放不下。
“朋友聚会是最普遍的一种社交方式。在我们这些普通人……或者说，你们称呼的庸众的生活中，聚会是生活的一部分。哪怕像我，我是朋友很少、很安静的人，也会有朋友聚会。”
龙英眼中满是羡慕：“我也想要朋友，我也想参加朋友聚会。”
汤玉用眼神鼓励她。一边是立刻就可以走出去的后门，一边是门外守候的秩序员，如何选择，交予龙英。
龙英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转身打开了检测室的大门。
…
素冬家，绮儿站在窗口，注视着楼下过往的行人。
“她来了。”绮儿突然道。
素冬正和其他深芒成员通话，闻言道：“你们继续，我这边有事。请阿祥将会议纪录整理给我，谢谢。”
然后关掉通话，操作台缓缓隐入墙壁中。
整个客厅看上去就和古奈斯任意一个居民家庭那样普通不起眼。
“她很镇定。”绮儿又道，“惹不起跟她一起来的。”
素冬走到窗前，望见一个白色衣裙的少女正和黑衣秩序员们说着什么，惹不起混在一群秩序员中间，神情自若。
少女自然是龙英，她脸上依旧戴着白银面具，和中央医院匆匆的一照面别无二致。
龙英身边还有一位戴眼镜的男青年，头发剃得短短的，有些旧式的干净斯文。
“这就是汤玉，真年轻。”素冬道。
绮儿斜睨着窗外的人：“鲁宾说，这一个多月，龙英只信汤玉。但这汤玉也并未对龙英表现过热情。”
素冬却道：“他的热情与众不同。主动带龙英到这里来，就是他的热情。”
绮儿点点头，深感有理。
自从接到惹不起的暗报，说汤玉以朋友聚会的名义带龙英来找素冬，素冬就对这个素昧平生的亲姐妹充满了好奇。
这是素冬的住处。因为担心暴露莫离，他们放弃了莫离优渥的居住条件，一直住在素冬这边。
此刻，莫离也得到了消息，让素冬打开了腕表上的通讯器，以便他在修复中心实时掌握素冬和龙英的“历史性会面”。
“你们就到这里，别再跟了。我和汤玉的朋友聚会，不需要你们参加。”龙英声音娇俏，从窗外传来。
素冬和绮儿对视一眼，又紧张又新奇。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
绮儿开的门，一颗蓬乱的脑袋伸出门缝，假装什么都不知情：“你们找谁？”
“我找素冬。”龙英道。
为免她起疑心，汤玉赶紧递上信息牌：“我是古奈斯修复中心的检测师汤玉，这位龙英小姐找素冬有事，请问素冬在家吗？”
素冬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找我吗？请进。”
门外的龙英和汤玉顿时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这声音，不正是龙英的声音吗？
要不是龙英就在身边，汤玉会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龙英已经按捺不住，一把推开绮儿，抢身入内。素冬站在屋子中央，双目炯炯地望着她。
“为什么要骗我？”龙英也没想到，自己一开口，竟然是句质问。
明明她在来的路上设想过无数次开场白，可一见到这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她就丢盔卸甲，什么都忘了，只剩内心最直白的疑问。
“骗你？”素冬有片刻的愣怔。
“你说你叫希希，可你其实叫素冬。”龙英目不转睛望着她。
素冬浮上抱歉的微笑：“对不起……”她抱起摇篮中熟睡的希希，轻声道，“她才是希希。她睡着了，我们别吵着她，我把她送进卧室好吗？”
龙英望着素冬怀抱中软乎乎的小婴儿，心中一柔，不由点点头：“好。”
素冬将希希放进卧室，又关上门，再回到客厅时，汤玉和龙英已经坐在沙发上。
望见素冬的一瞬间，汤玉不由扶了扶眼镜，继听到一模一样的声音之后，他再一次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龙英执着地问。
这问得，让素冬感觉自己辜负了她。素冬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素昧平生，你突然问我名字，我当然不会和盘托出。”
龙英有点挫败，原来汤玉说得没错，自己的确养尊处优，完全不知人间是什么模样。这位名叫素冬的副舰长，轻轻松松就将自己骗了一把。
“我问你名字，当然是有原因的……”龙英讷讷的。
素冬点点头：“能理解，就像你今天找到我家，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我叫龙英。来自波依星球，是……”龙英突然停下来，不安地望了一眼汤玉。
汤玉并不知道龙英来找素冬的真正目的，虽然看到素冬的那一刻，他也感觉到自己似乎触摸到一个惊天的谜团，但本质上说，他对龙英的来意并不了解。
像是为龙英解围一般，汤玉又一次拿出自己的信息牌：“我是修复中心检测师汤玉，这位是波依星球派驻古奈斯星球的特别助理龙英小姐，她没有信息牌，身份只能由我证明。”
言下之意再明确不过，龙英是来自波依帝国的精英。
尽管她早就在汤玉面前暴露了自己绝不精英的一面，但汤玉对外依旧必须为她保守秘密。
见他们开诚布公，素冬也很坦然，递过信息牌：“我叫素冬，古奈斯星际战队第七战舰副舰长。”
汤玉顿时肃然起敬。
他以为素冬不过是一名长得和龙英相像的普通民众，却没想到她这么年轻竟然已经是一名副舰长。
“这位是我姐姐绮儿，第三战舰副舰长后备。”素冬又介绍绮儿。
龙英目瞪口呆：“你们家……是家学渊源吗？”
“或许吧。”素冬道。
可龙英端详着她，又端详绮儿，嘀咕：“你们怎么不太像啊。”
素冬挑眉笑道：“龙英小姐特意上门，是来研究我和绮儿的血缘关系的吗？”
她故意将话题绕回去。
这果然给龙英递了一个极好的台阶。龙英道：“我想来研究我和你的血缘关系。”
“你和我？”素冬笑起来，“你和我的关系，应该只有在中央医院门口的一面之缘吧。”
龙英没说话，伸手摘下了面具。
她平静地将自己的脸扬起，望向素冬，将那张尚未完全恢复的脸大大方方地坦陈于素冬。
素冬屏住了呼吸。
她知道龙英和自己相像，但第一次望见龙英的样貌，还是让她如遭雷击。
除了两边脸颊上格外鲜粉的新生肌肤之外，龙英所有的一切，都宛若另一个素冬。一个更羞涩、更幼怯的素冬。
“为什么……我们长得一样？”素冬哑声问。
一切都那么自然，好像本该就是这样的反应。
“我也想知道。”龙英道。
素冬的心脏砰砰直跳。
她能感觉到龙英没有恶意，也数次感觉到龙英的柔软与善良，但身为深芒的尊主，身为神长空丢失的孩子，她不得不提高警惕，防范一切可能的伤害。
一招不慎，受伤害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整个组织。
“我一直生活在乔里，我不是波依星球的人。”素冬故意道。
“这不重要。现实经验告诉我，一切履历皆可伪造。”
看她说得笃定的样子，绮儿差点当场就笑了，还是素冬比较镇定，又道：“那要如何确定？”
龙英倒也干脆：“我需要你的血样。”
血样。这结果要是出来，那就无可辩驳。素冬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去，她的内心变得沉甸甸的。
并非只有龙英想知道她们的关系，她素冬也想。
“汤玉，绮儿，能不能请你们短暂回避一下？我也有话问龙英。”素冬正色道。
汤玉还有些犹豫，生怕这位生猛的副舰长对龙英不利，绮儿却已经在催促：“我们外面去等会儿吧。”
说着，就把汤玉拉了出去，还贴心地把家门给关上。
整个屋子里，除了卧室里正熟睡的希希之外，只有客厅里心思各异的素冬和龙英。
“你想问我什么？”龙英好奇。
素冬道：“你上次见到我，就发现咱们长得一样，是吗？”
龙英点点头：“所以我一直在寻找你，今天终于找到了。”
“世间相像之人颇多，而且你我并非在同一个星球成长，你为何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巧合，而是觉得你我会有血缘关系？”
问得犀利。龙英再也无法掩饰来意，澄净的目光坦然地望着素冬。
“我生在波依星球，母亲是波依帝国一位至高无上的人。事实上当时和我一起出生的，还有我的姐姐。因为波依帝国的法规所限，母亲被迫在两个孩子中挑选一位。因为当时的我比较健康，她留下了我，另一位被抹掉出生信息，送入精英养育中心……”
素冬闻言，顿时悚然。她早已接受自己和龙英是亲姐妹的现实，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并非是出了意外而和龙英失散，神长空也并非无奈之下失去孩子。
这一切竟然都是人为选择。
因为出生时龙英看起来更健康、各项指标更优秀，所以龙英被选择为继承人。而自己，可能仅仅因为在那个时期更加瘦弱一些，就被毫不留情地送走，从此成为一名为帝国而生的精英。
如果不是自己负伤导致觉醒，她的身世将永远是个谜。
想到卧室里熟睡的希希，素冬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这样的法规，更无法理解一个母亲，怎么能忍心下那样的决心。
或者，她也有不得已？
素冬心中升腾起一丝丝微弱的希望，问：“你母亲会难过吧？我也刚当母亲，如果让我和我的孩子分离，我会十分难过。”
“没觉得她难过，但我想她有后悔。”
“后悔？”素冬心中一亮，“后悔做了残忍的选择吗？”
龙英却嘲讽般地冷笑一声，摇摇头，悲凉地道：“后悔做错了选择。一时的健康，不是永远的健康。事实上，我后来的数据指标一直不好，不仅没有强悍的机能数据，也没有亮眼的反应速度和敏锐度。更要命的，是我十岁那年出了意外，修复院最好的修复师竭尽全力才勉强保住了我的五官。从此，我就成了不得见天日的幽灵。”
素冬有些失望，原来神长空的后悔并非是后悔送走孩子，而是后悔选错了孩子。这种后悔对她来说，毫无价值。
但龙英的遭遇她是同情的。
素冬努力挤出一个鼓励的微笑：“现在你修复得很好，你可以继续完成你母亲的愿望，成为她想要的那种人。”
“不，来不及了。”龙英摇摇头，“我本来就不具备优秀的天份，更错过了最好的学习时机，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弥补我丢失的过去。可是，你知道什么叫弥补吗？从来没有天衣无缝的弥补。”
素冬心中一动，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小看了龙英。
“所以你要找到你的姐姐，不是想除掉她，而是想让她回去？”素冬被自己这个念头逗笑了，“呵呵，不，这猜想好幼稚，我怎么会这么幼稚。”
“你不幼稚，我就是这么想的。”
素冬愕然。
龙英道：“尤其当我知道你以庸众的身份，22岁就生了孩子，22岁就当上了副舰长。如果血样检测能证明你果然是我的双胞胎姐姐，那说明你才是完美遗传了母亲基因的那一个。机能优秀、素质出众，就连繁殖能力都毫无缺陷。”
龙英伸出手，拉住素冬，低声道：“去证明你的身份，我把这一切都给你。”
她不像在开玩笑。素冬发现，幼稚的竟然是自己。
不不，素冬还有疑问。
“你不怕我果然是你姐姐，会夺走你想要的一切？”素冬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竟然会有人将整个帝国拱手相让，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龙英却道：“你不用夺，你只要拿去。伸手，拿去，明白吗？我根本不想要这一切，我负担不起，我想要的是你的生活。有一间小小的房子，有一个温暖的空间，有一个爱自己的男人，有一个可爱的宝宝。你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
天哪。这姑娘，她真是太大胆了。
素冬已经无法遏制自己的激动，低声吼道：“幸亏这些话是跟我说。龙英你记住，以后绝不能对任何人说这样的话。如果我不是你姐姐呢？如果我得知了你这样的想法，冒充你姐姐，夺取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呢？”
“那也很完美。”龙英笑起来，“你如果有这样的想法，说明你已经和长空院那些人一样老奸巨滑，你已经获得了政客的基本技能。将帝国交给一个有野心有能力的你，比交给一个只有善良没有能力的人要安全得多。”
素冬哑口无言。
谁说龙英幼稚，谁说龙英不谙世事。她竟然可以通透至此，甚至已经超越了权力和世俗，看透政治本质。
正是这种通透让她厌世而又渴望入世。
“你说‘拿去’，敢问，我如何拿？”素冬哑声问。
龙英道：“取完血样，最迟明天就可以确认。如果你是我亲姐姐，那请你代替我回到波依星球，去当母亲身边的龙英，去取得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素冬终于低声道：“不管我是不是你姐姐，我都要明确地告诉你，我不会去波依星球假冒龙英。如你所说，我在这里有一个爱的男人，有一个可爱的宝宝。我不可能抛下他们去当龙英。从我和那个男人在月亮下分别，我们就给过彼此承诺，余生都要一起度过。哪怕权力滔天，哪怕富贵万里，哪怕一贫如洗，哪怕朝闻夕死，我们都不会分开。”
这是她内心深处最真挚的声音。
窗外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来，给素冬勾勒上一圈金黄色的光芒。她显得如此圣洁。
圣洁的人，哪怕说出最家常的话，都会有一种高贵的温柔。
那个嚣张的、野蛮的、拥有幼兽一般攻击性的素冬，此刻已然蜕变。
龙英望着素冬，第一次感受到温柔的力量。
“我从没有如此渴望你是我亲姐姐。”龙英道，“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不是完美地复刻母亲，你比她更好。你拥有她强悍的能力，也拥有她抵达不到的彼岸。”
…
毫无疑问。第二天的检测结果再一次证明，素冬就是龙英的同胞姐妹。
而且龙英的叙述还解开了素冬的另一个疑团。
她是姐姐，龙英是妹妹。确认了。
龙英终于拥有了真正的关怀和爱。她开始频繁地出入素冬家，以“朋友聚会”的名义。
这“聚会”可怜了两个人。
一个是莫离，一个是汤玉。
初期的莫离有家不能回，每一个龙英去素冬家的日子，莫离都只能在修复中心继续自己的工作。龙英也会对“姐夫”好奇，但素冬总说姐夫工作很忙。
汤玉虽然能进家门，但境遇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是龙英的挡箭牌，但一进素冬家门，又变成了阻碍姐妹俩说话的“讨厌鬼”，在数次被龙英赶进卧室去照看希希之后，汤玉意外地和希希成了“好朋友”。
不过某一天，从素冬家出来后，汤玉送龙英回住处。
一队秩序员照旧不远不近地跟着。在惹不起等人的竭力挑拨之下，秩序员们也学会了睁一眼闭一眼。只要龙英小姐不出事，别的不要管。
汤玉估摸着秩序员离得有些远，应该听不见自己说话，将肩膀挨过去，低声道：“龙英小姐，我觉得素冬没对你说实话。”
“哪方面？”
“关于她的身世。从血缘上说，她的确是你的亲姐姐，但她并非没去过波依星球。”
龙英若有所思，半晌道：“目前的线索，她的确无法解释为何从波依星球来到古奈斯星球。但据我所知，早在两国没有交战之前，民间也有贸易通商，或者是被民众带入，也有可能。”
汤玉摇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素冬知道自己在波依星球生活过，而且是长时间的生活。她应该来古奈斯星球没多久。”
“哦？”龙英眉心一跳，旋即又恢复平静，“你的依据是什么？”
“希希的小衣服。有一部分是古奈斯星球上正常的宝宝衣服样式，有一部分不是，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来自波依星球，但上面绣着字母z，这是波依星球上的字体样式。”
龙英咬了咬唇：“其实……我也有过这想法。我姐姐和绮儿偶尔谈起战舰上的事，总让我觉得她们在波依战舰上待过。你知道，波依战舰和古奈斯战舰有很多不同，我跟着母亲参加过多次会议，还是知道不少区别的。”
“所以她有秘密，是吗？”
“嗯。她的秘密不止是过去，还有现在。我从来没见过姐夫，这其实也很蹊跷。”
“你会不会担心？”汤玉问。
龙英坚定地摇摇头：“不会。我相信她的隐瞒出于善意。我曾经提过某个建议，但凡有一丁点贪欲都无法拒绝的建议，但她没接受。就算她另有目的，我也相信她的高尚。”
“相信高尚，本身也是一种高尚。”汤玉不由拉住她的手，由衷赞叹。
龙英突然幽幽地叹了一声。
“怎么了？”汤玉问。
龙英歪着脑袋，思忖片刻，笑道：“你拉我的手，我的心跳得好快。”
汤玉的脸豁地红了，赶紧放开龙英：“抱歉，冒昧了。一时失态。不过……你没和别人拉过手吗？”
龙英摇摇头：“第一次和男人拉手。不过，我母亲的男宠舔过我的脚趾，那也使人热血沸腾，但好像只是身体的欲`望，并没有让我心脏乱跳。”
汤玉摸摸鼻子，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这姑娘，你还真是百无禁忌。
…
神长空已经得到了古奈斯星球上的信息，信息是这样汇报的：
“龙英小姐与修复中心检测员汤玉关系密切，经常去汤玉朋友家参加聚会，目睹汤玉拉龙英小姐左手一次，余未见。”
汤玉立刻就被查了个底朝天。
“虽说不是精英，但资质数据不错。不过，这么久了只拉过一次手？怂货。”
这就是神长空的所有评价。
神长空是个极现实的人。一旦发现龙英的走向和预期的不一样、且无法扭转，她会立刻调整计划。
比如当下，如果龙英怀个孩子回来，神长空也不反对。反正早生晚生都是要生，早点把下任继承人也落实了，也不枉在古奈斯星球待这么久。
龙英倒不知道母亲对自己如此“寄予厚望”。她在想着希希的小衣服。
自从汤玉提醒之后，她也发现希希的小衣服明显有几件不太一样，衣角还绣着z字。
“我每天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希希身上有奶香，我闻着就舒服，能不能拿件希希的小衣服回家，晚上我闻着睡觉？”
理由听上去十分牵强。但出自龙英之口，又听在亲妈的耳朵里，倒也没什么问题。
素冬当然爽快地答应了，而且还对龙英的睡眠问题好好关心了一番。
见龙英拿了一件，素冬还说：“这件太旧了啊，你要不要拿件新点的？”
这件是之前素冬在苍树时，房屋前主人留下的衣服。素冬整理过几次，有了感情。虽然她走得突然，没能带上，但虎姑婆了解她，绮儿她们过来时，虎姑婆把那些小衣服紧紧地扎了一个包，一起送上了隐形飞船。
所以这些还是飞跃了茫茫宇宙的小衣服呢。
龙英却有自己的说法：“我这个当小姨的，总不能跟希希抢新衣服嘛，拿件旧的可以了。”
这理由十分完美。
转头龙英就瞅了个空，拿着小衣服去了甜品店。
如果说她在古奈斯星球还有几个朋友的话，波依星球过来的小贞妈妈也算一个。
“小贞妈妈。”龙英欢快地跑进甜品店。
小贞已经大喊：“龙英姐姐越来越漂亮啦！”
现在是再也不用戴面具的龙英姐姐、大方自信的龙英姐姐。
小贞妈妈迎上来：“呀，真不巧，今天的甜甜圈都被莫离主任订走了。”
“莫离主任？就是修复中心的莫离主任？”
“对啊，哪还有第二个莫离主任。”小贞妈妈笑呵呵地。
“奇怪，他一个大男人，很爱吃甜甜圈啊！”龙英嘟囔。
小贞妈妈笑道：“这哪分什么男的女的，我们波依星球上过来的人，都爱吃这个。”
“但他是精英，精英不是应该吃例餐的吗？”
“也没说精英就不许改善一下伙食，变变花样啊？”小贞妈妈道，“爱吃甜甜圈的精英可不止莫离主任，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女战士，早先在波依星球上，我就碰见过她买甜甜圈，后来她来古奈斯星球，又见到我们，可高兴了，也时不时会来买点。”
龙英听得也觉得有趣，第一次知道精英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这要让我碰上，一定要好好问问，精英吃甜甜圈是什么感受。”
“她啊，有阵不来了，应该是生了。来古奈斯时候肚子就挺大了。”
龙英心中一动，脱口而出：“素冬？”
“你也认识？”小贞妈妈笑得更好看了，朋友和朋友之间相互认识，多美好的体验啊。
龙英却愣在那里，真没想到，小贞妈妈这里，原来信息量这么大。
“说起来，还是到了古奈斯星球才认识的。”
“那没多久啊。”小贞妈妈道，“素冬来了才几个月吧，比我晚几个月。”
原来如此，素冬果然是长期生活在波依星球的精英。
那她为何会以乔里居民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龙英想了想，觉得不得法，暂时丢到脑后。“小贞妈妈，要麻烦你帮我看看这个，是不是咱们波依星球小孩穿的呀。我看着跟古奈斯星球的小孩衣服不一样。”她拿出希希的小衣服，铺在小贞的小桌子上。
小贞妈妈一看就呆住了，立刻抓过衣服，正面反面看，又掀起衣摆，指住那个z，叫道：“这是小贞的衣服呀，你哪来的？”
“小贞的衣服？”龙英也呆住了。
“对啊。这是小贞小时候的衣服，是我亲手做的，别人不会有这个式样，而且你看，这个字母z就是小贞的代号啊。”
龙英有点晕。
短时间一下子这么密集的信息，恕她有点招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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