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铃兰
微澜躬身立在下首处，声线毫无起伏：“怎么，姨母不信我？我一早说过，姨母若有疑问，尽可寻人查验。”
她态度如此明朗，苏锦姝心里便又加了一分把握：“好，这个暂且不提。你先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从金人那里逃出来的？”
因她料定苏锦姝今日必然有此一问，是以早在心下揣摩良久，此时说起可谓滴水不漏：“完颜昭之所以掳走我，本就是为了传位诏书。彼时宗室中只有康王掌兵在外，一旦他于应天府登基改元，诏书便已等同废纸一般。自此之后，金人对我的看管日益松懈。但一直到去岁，大宋再次派遣使臣去金廷议和，我方有机会混入随行宫女之中，得以脱身。”
这套说辞与微澜今日许多其他言语一般，都是半真半假，局外人大多难以分辨。她相信，苏锦姝再精明，也只得谋算眼前利害。但对于朝堂政事，她却与许多深宅妇人一样，缺乏最基本的敏锐与判断。
更何况，哪怕是看在那些已经花出去的金银细软的面子上，她也会选择相信自己的。想来自己这个姨母，原先也是与母亲一般出身世家，最是自诩身份，轻商贱贾的。可在魏府浸淫多年，早已不愧陶朱本色，将低买高卖，待价而沽这一套学的是炉火纯青。
果然，苏锦姝听罢她这一番话，顿时眉舒眼笑，喜不自禁。她所虑最大者，无非是微澜身价是否有损。如今陛下登基后，已几次驾临临安府。时人尝有热议，言称建都之事。微澜乃肖选之女，其父之高洁忠贞，天下皆闻。而她亦品貌双姝，再加上自家财力相辅，若能就此叩开达官显贵的门户，必然能给顾远铺就一条青云路。
所以，无论是谁，只要敢拦在这条路上，那就只有一个下场。她支颐思索，费时良久。偶尔回神时，就看见阶下女子仍温婉静立，直如玉人一般。
她原先喜欢她天真娇俏，不谙世事，可以任意拿捏摆布。可如今看来，她遇事处变不惊，又能坚忍，日后说不定会是个好助力，倒也未为不美。
一时她盘算停当，倒恰逢微澜抬起头看向窗外。两人目光相遇，分明各怀心思，却默契相视一笑。
“来吧，和姨母一起，去园子里逛逛。”她心下安定，终于不再追问，因主动向甥女伸出手。
微澜自是欣然应好。
毕竟如此春光，怎可轻易辜负。
谁想到底是体弱，因一回来便恹恹的。江妈妈见她精神不济，晚膳又食得少，便早早将燕草和碧丝送了过来，接替铃兰服侍。此刻她们正环立在微澜左右，小心翼翼地为她除下钗环，整装梳洗。她这日事多，颇为疲累，此时更是半句话都懒得说，只坐在那里任她们施为。
一时两人放下银钩，吹灭烛火，只留下一盏白色纱灯挂在屋檐下。微澜躺在月蓝绣帐中，感觉膝盖上碧玉茯苓膏的香气渐渐氤氲开来，终于沉沉睡去。
谁想朦胧至深夜时，她却忽起了热，遍身火灼，辗转不休。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在汴梁时，却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完颜昭的大帐中。
账内灯火通明，她伏在他的榻上，衣服也已被拉到腰间。而他却背对着她，正将一柄银色小刀放在火上炙烤。
她拼命挣扎，可刀尖还是毫不留情地在她皮肉里搅动。她是被骑兵独有的轻弩所伤，箭头虽小，却钻的极深，若是不能及时取出止血，必然性命不保。
她痛到几乎发狂，似乎最后还咬了那个上药的军医。可后来等她松开牙齿时，那个军医的脸却不知怎的，竟然忽然变成了完颜昭……
微澜又一次被吓醒了。
眼前的人当然不是完颜昭，而是江妈妈。她一脸慈祥，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好了好了，发了汗就没事了。”
燕草和碧丝都极有眼色，见她醒了，便立时上来为她更换了干净的寝衣。
苏锦姝昨夜因为处置铃兰之事，睡得极晚。可没想到还未沾枕片刻，便又被江妈妈差来的人叫醒了。
她心中郁闷，难免和人埋怨了几句。无非就是这个外甥女万般都好，可唯独有一点，就是身体实在太差。
好在这回倒不甚重，她才刚跨进青鸾苑，便看见众人一片喜色，俱说的是：“醒了，醒了……”
她心下稍安，正想亲去瞧瞧时，大丫头灵芝却忽然慌慌张张地来报：说是本家大伯来了，有事要问她。
这可真是奇闻。
自从仲文故去，大伯力主分家后，两家基本断绝了来往。今日也不知道是哪阵东风，居然吹来了这么个不速之客。
真是叫她纳闷。
只心里再不情愿，可面子上毕竟还得过得去。毕竟顾远与他们，还是写在一本族谱上。苏锦姝免不得上下收拾了一番，便袅袅婷婷地去了。
魏家大伯本名唤做伯健，表字康泰。苏锦姝一向觉得临安府魏氏这一脉很奇特，首先就是因为这兄弟俩的名字。
也就是所谓的伯健不健，仲文非文。这个大伯吧，那就是天生一副猴脸，且又瘦骨嶙峋。年轻时还好些，如今老了，更显得人瘦毛长，活像个饿死鬼投胎，比之北边来的难民也是不遑多让。
而自己的相公仲文，那也是个奇葩，长得五大三粗，倒有些像是年画上的钟馗。自幼顽劣厌学，只喜好勇斗狠。果然到了最后，命也是送在这上头。
一番奔波，好不容易回到香雪海，苏锦姝便赶紧去正堂待客。
不料她一探头，却发现这位大伯并没在堂中坐着。案上茶烟袅袅，沏的还是上好的西湖龙井，可是人却不见了。
苏锦姝只得走进穿堂，沿着回廊一路寻找。沿途相遇数人，却都说并未见过大伯父。
她突然有些心慌意乱起来，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直到她走到沧浪亭时，无意中看到一株铃兰正开的热闹。心中这时方猛省过来道：“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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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态度如此明朗，苏锦姝心里便又加了一分把握：“好，这个暂且不提。你先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从金人那里逃出来的？”
因她料定苏锦姝今日必然有此一问，是以早在心下揣摩良久，此时说起可谓滴水不漏：“完颜昭之所以掳走我，本就是为了传位诏书。彼时宗室中只有康王掌兵在外，一旦他于应天府登基改元，诏书便已等同废纸一般。自此之后，金人对我的看管日益松懈。但一直到去岁，大宋再次派遣使臣去金廷议和，我方有机会混入随行宫女之中，得以脱身。”
这套说辞与微澜今日许多其他言语一般，都是半真半假，局外人大多难以分辨。她相信，苏锦姝再精明，也只得谋算眼前利害。但对于朝堂政事，她却与许多深宅妇人一样，缺乏最基本的敏锐与判断。
更何况，哪怕是看在那些已经花出去的金银细软的面子上，她也会选择相信自己的。想来自己这个姨母，原先也是与母亲一般出身世家，最是自诩身份，轻商贱贾的。可在魏府浸淫多年，早已不愧陶朱本色，将低买高卖，待价而沽这一套学的是炉火纯青。
果然，苏锦姝听罢她这一番话，顿时眉舒眼笑，喜不自禁。她所虑最大者，无非是微澜身价是否有损。如今陛下登基后，已几次驾临临安府。时人尝有热议，言称建都之事。微澜乃肖选之女，其父之高洁忠贞，天下皆闻。而她亦品貌双姝，再加上自家财力相辅，若能就此叩开达官显贵的门户，必然能给顾远铺就一条青云路。
所以，无论是谁，只要敢拦在这条路上，那就只有一个下场。她支颐思索，费时良久。偶尔回神时，就看见阶下女子仍温婉静立，直如玉人一般。
她原先喜欢她天真娇俏，不谙世事，可以任意拿捏摆布。可如今看来，她遇事处变不惊，又能坚忍，日后说不定会是个好助力，倒也未为不美。
一时她盘算停当，倒恰逢微澜抬起头看向窗外。两人目光相遇，分明各怀心思，却默契相视一笑。
“来吧，和姨母一起，去园子里逛逛。”她心下安定，终于不再追问，因主动向甥女伸出手。
微澜自是欣然应好。
毕竟如此春光，怎可轻易辜负。
谁想到底是体弱，因一回来便恹恹的。江妈妈见她精神不济，晚膳又食得少，便早早将燕草和碧丝送了过来，接替铃兰服侍。此刻她们正环立在微澜左右，小心翼翼地为她除下钗环，整装梳洗。她这日事多，颇为疲累，此时更是半句话都懒得说，只坐在那里任她们施为。
一时两人放下银钩，吹灭烛火，只留下一盏白色纱灯挂在屋檐下。微澜躺在月蓝绣帐中，感觉膝盖上碧玉茯苓膏的香气渐渐氤氲开来，终于沉沉睡去。
谁想朦胧至深夜时，她却忽起了热，遍身火灼，辗转不休。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在汴梁时，却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完颜昭的大帐中。
账内灯火通明，她伏在他的榻上，衣服也已被拉到腰间。而他却背对着她，正将一柄银色小刀放在火上炙烤。
她拼命挣扎，可刀尖还是毫不留情地在她皮肉里搅动。她是被骑兵独有的轻弩所伤，箭头虽小，却钻的极深，若是不能及时取出止血，必然性命不保。
她痛到几乎发狂，似乎最后还咬了那个上药的军医。可后来等她松开牙齿时，那个军医的脸却不知怎的，竟然忽然变成了完颜昭……
微澜又一次被吓醒了。
眼前的人当然不是完颜昭，而是江妈妈。她一脸慈祥，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好了好了，发了汗就没事了。”
燕草和碧丝都极有眼色，见她醒了，便立时上来为她更换了干净的寝衣。
苏锦姝昨夜因为处置铃兰之事，睡得极晚。可没想到还未沾枕片刻，便又被江妈妈差来的人叫醒了。
她心中郁闷，难免和人埋怨了几句。无非就是这个外甥女万般都好，可唯独有一点，就是身体实在太差。
好在这回倒不甚重，她才刚跨进青鸾苑，便看见众人一片喜色，俱说的是：“醒了，醒了……”
她心下稍安，正想亲去瞧瞧时，大丫头灵芝却忽然慌慌张张地来报：说是本家大伯来了，有事要问她。
这可真是奇闻。
自从仲文故去，大伯力主分家后，两家基本断绝了来往。今日也不知道是哪阵东风，居然吹来了这么个不速之客。
真是叫她纳闷。
只心里再不情愿，可面子上毕竟还得过得去。毕竟顾远与他们，还是写在一本族谱上。苏锦姝免不得上下收拾了一番，便袅袅婷婷地去了。
魏家大伯本名唤做伯健，表字康泰。苏锦姝一向觉得临安府魏氏这一脉很奇特，首先就是因为这兄弟俩的名字。
也就是所谓的伯健不健，仲文非文。这个大伯吧，那就是天生一副猴脸，且又瘦骨嶙峋。年轻时还好些，如今老了，更显得人瘦毛长，活像个饿死鬼投胎，比之北边来的难民也是不遑多让。
而自己的相公仲文，那也是个奇葩，长得五大三粗，倒有些像是年画上的钟馗。自幼顽劣厌学，只喜好勇斗狠。果然到了最后，命也是送在这上头。
一番奔波，好不容易回到香雪海，苏锦姝便赶紧去正堂待客。
不料她一探头，却发现这位大伯并没在堂中坐着。案上茶烟袅袅，沏的还是上好的西湖龙井，可是人却不见了。
苏锦姝只得走进穿堂，沿着回廊一路寻找。沿途相遇数人，却都说并未见过大伯父。
她突然有些心慌意乱起来，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直到她走到沧浪亭时，无意中看到一株铃兰正开的热闹。心中这时方猛省过来道：“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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