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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雪后二三事

小说:上行杯作者:易韦字数:5529更新时间 : 2018-05-26 08:31:00
  北地多苍风,秋冬亦有暴雪。一俟雪落,便这般下个痛快,直把衰草枯叶掩了,残肢断骸埋了,剩个白茫茫大地好不干净。

  安度纳西起了个早,好来观察雪情。

  五更刚过,灰蒙蒙的天穹东边隐约透出些光亮,天际还间歇飘着几阵小雪,只见一壮硕身影在营地拒马栏附近晃悠,用着一根竹竿四处探究。

  “安度将军,可探出些什么?”一个平和声音问道。

  还在拿着竹竿的壮硕军人回过身来,挠了挠头,忙不迭行了个礼。原来他专心查看雪深,竟然不知道常乐侯到了左近。

  “你个莽汉,侯爷问你倒也回应一声啊。”这是个公鸭嗓,却是刘宦者刘监军随行一旁。

  安度纳西不以为忤,憨厚道“回侯爷,从昨天酉时雪下起,现在深的地方已经积了二尺多的雪,浅处也有尺许。”

  常乐侯胖脸闪过一丝忧色,道“那马车可能行走其上?”

  安度纳西估摸一阵子,道“要是只载了一两个人那应该没问题,只是速度应该只有先前的一半了。”

  常乐侯闻言,眉毛紧蹙,背着手,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踱着。随行侍卫则在数丈之外值守。

  刘宦者急道“陛下的圣喻可是明年开春返京,如今只载人都只有一半速度,何况还有这几十车公主嫁仪啊!”

  常乐侯叹道“刘监军所言极是,但既是公主嫁仪,如何也不能丢下,否则到了左帐王庭,要叫人笑话我们泱泱中原大齐没甚气度。”

  见得安度纳西似有话想说,遂又道“本侯和刘监军都是中原人,对塞外走马了解不多,还求安度将军想想可有什么两全之策,既让我们开春返京,又能不丢公主嫁仪。”

  安度纳西挠挠头,道:“也不是没法子,早年我在渤海国那边行商时候……”

  刘宦者和安度纳西打闹惯了,顺口便嗤笑一声道“看不出你个蛮子还曾做过买卖。”

  安度纳西牛眼一瞪。

  常乐侯虚扶一下高壮胡将,道“将军你且快说个谋略,老刘也休再玩笑了。”

  安度纳西方才接着道“那时候也遇到过长生天这样不讲理的时候,好在队里有个老人……”

  原来这安度纳西讲的是这么个巧法,将车轮卸下,用木板把一应车轴部位封合,木板底下抹过一道油,再让牛马拉着,如此一来便不会陷入雪中,牛马拉着也比原来省力,虽说没了骏马奔驰平原之速,但在塞外偶见苍山峻岭,这般歧途之下,全程用时或许甚至更为少些。

  常乐侯听完大声称好,遂令安度纳西全程指挥改装事宜,刘宦者为辅助。

  ******

  越女关。

  暴雪天气后,城外草原素洁白净,远望去,一痕苍山化银山。

  外里厚雪压实了衰草老松,除天际飞过只苍鹰,便难见半点生意,内间众军民挥汗如雨,热火朝天,西边你扫街,东边他清道,七里方圆一城郭,生机勃勃。

  城头树王旗,旗下一大将。

  封常清披甲而立,目光似直越山川,向北疆更远处飘去。

  一书吏抱着文案从城下驾马由马道而上,于城上下马,小跑着过来,有小将于城楼外接过案牍,又小跑着登上台阶,于二层楼,有亲兵接过,校检无碍,遂才呈给大将军身旁司马,由其宣读。

  越女关乃大齐东疆第一关,也是原北齐未曾吞服北莽、兵收南陈时的举国第一关。既是靠北边疆距离最远,也是北疆规模最大的一座军城。城方七里,是为礼制之下,侯都州城规模,仅次于九里王都。封常清所处城楼是为大城楼,坐北朝南,远望王庭,高十丈,长十三丈,二层三重檐,青瓦,宝顶,重檐飞峭,气度不凡。

  又有闸楼吊桥,月城马道,海墁垛墙,角楼敌楼等等一应设施,均是具足。该城与天下诸城又有不同,建构外方内圆,谨循礼制之外,又合褚大匠“外方内圆”的建城规矩。四丈外墙内,隔一箭之地,一圈三丈城墙成圆,相去三里,城中央则是城主府,越女关此府则多称大将军府。

  而大将军一称非同小可,大齐尚为北齐之时,可享此誉者,不过三人,后征伐天下,三仅余一,所幸江山代代有人杰,遂共有四位得享大将军之称。是为:天下第一守将,北疆封常清;征世杀伐最胜,西垂赵世达;杖国老帅,齐京裴季渊;谋能定天下,南疆谢坦之。

  司马袁疏念道“元靖五年十月初十,天降暴雪,至今晨,西城有十四户为雪压塌屋顶,死六人,伤十四人。城内南北干道业已清尽残雪,刘太守带话说,得大将军麾下虎贲相助,日入之前,必将肃清其余街道积雪。”

  封常清眉头微皱,道“嘱咐刘太守声,得空且还是把西城百姓们的房屋再整修下,不能每年都让最穷苦的百姓遭受这般灾难。”

  袁疏心底一叹,西城往往是下层百姓们的住所,越女关的西城每年都会整饬一番,所耗银两不是小数,一年年下来,越女关的穷苦百姓们因为雪灾受难的人往往是北疆诸城最少的,但刘太守平时握着越女关所在一郡之地财政,为这般不长政绩之事虚耗银两,和他喝酒时,已是不止第一次暗下诉苦了。心里这般想着,袁疏还是应了是,拿出下一份案牍。

  瑟瑟朔风中,大齐王旗飘扬。

  封常清时不时对政事军情提议,袁疏飞快记下。

  将军着甲立城头,朝来闻报定功略。

  这一幕,已是风雨无阻,重复的第十七个年头。

  ******

  无名山寺。

  积雪覆地,鲜血缓缓沁下。这数十丈方圆,稚童泼墨般,星散乱簇着数十团红牡丹。

  大和尚闻着渐渐扩散开来的血腥气,微感不快道“赵施主好大杀性,竟是从金帐王庭杀到了这左帐王庭附近。”

  披风男子苦笑一声,他与这大和尚有过数面之缘,之间也打过交道,知道这和尚性子,便也不恼,道“不这般,如何救得小师傅。”

  大和尚哼了一声,一脸不置可否。

  小和尚这时才从大和尚怀里转过头来,见着白披风男子,竟是吓得猛地转过头去,抱着大和尚不住颤抖。

  披风男子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微微一惊,前几次见着这了禅和尚时候可都只见着他一个人,如今却不想他收了个徒儿,就在小和尚一转头的刹那,便看见竟还是个蓝眸胡儿,这传出去还不知道佛家北宗那些和尚该怎么对这大和尚说三道四了。他一边想着,一边拱手道“杀伐重了惊扰了小师傅,赵戬且赔罪了。”

  了禅和尚闻言,眉头一挑,道“不想你如意枪赵戬赵川主竟会向我徒儿赔罪,这一年来你心性倒是温润了许多。”

  赵戬微叹一声,道“小子只是年轻一代里小有名气的一个,哪里当得如意枪的名号。”

  了禅和尚啧啧称奇,想前些番见他时那般桀骜不逊,遂道“不如进这寺中,你我叙叙旧谊,再切磋一番,我把境界压到你们武人所说的六品境界。”

  赵戬一双眸子蓦然一亮,清奇秀气面容上便突的增了三分英气。他能在不过十七岁时便有了如意枪的名号,其自然也是个嗜武若痴之人,如今弱冠之龄,却囿于白岩堡,自兵败被发配这方以来,已是一年不曾与人切磋,整日只是自己琢磨招式,修养真气,早是技痒,正要应下,但想到心头另有要事,遂只好叹道“小子亦想,只是此番出堡,实在另有要事,了禅大师若是方便,不妨去白岩堡小住几日,小子事了定找大师指教。”

  了禅和尚刚欲说句什么,却见身侧那贼首不知何时靠到了墙侧,距赵戬不过一步之遥,促声道“小心!”

  赵戬听得右侧风声突作,疆场上厮杀百次的敏锐知觉瞬间捕捉到这抹杀意,遂右手提棍一格。

  只听见锵然一声,赵戬又一棍横打。地上便倒了个七尺汉子,原来那贼首知自己外间兄弟已被赵戬全数杀死,心底已无生意,便只想舍命一击,他那靴底藏了抹毒匕首,只消见血片刻封喉,却不想那赵戬何等身手,武道修为又高他一品,加之他双臂又被大和尚震断,遂交手不过一招便已惨败。

  了禅和尚眼底精光一闪,一身僧袍无风而鼓荡,又徐徐收敛。

  “棍出浑无烟火气,妙极,妙极!便是大和尚我若对你不加防范,恐怕也会吃你一记闷棍。却不知你如意枪使到什么境界了!”了禅和尚赞道,心下也是明白了赵戬如何做到以一对数十,不动声响而胜之。换了他自己虽莫说数十,便是数百上千人,他也能一人杀透阵来,只是做不到这般悄无声息。

  赵戬只是淡淡一笑,道“小子招式再如何精妙,不入上三品,终究破不了大师的金刚身。”

  贼首嗬嗬惨笑,吐出数口血沫,这才听出自己竟招惹了怎么个了不得的人物。六品武夫,在西域诸小国几乎便是一国最强单兵战力,他自己更不过四品巅峰,最多半只脚踏进五品的境界,便能是一方响马首领,哪能想象得到武道上三品的风光。齐地北疆多山,这些窝在山里绿林客,欺负惯了小行商,又借着地利躲过了几次大齐或王庭的清剿便觉得天下高手大概也就那样了,一俟偶入大江大湖,才惊觉自己原不过是小溪里作浪的一尾草鱼。

  了禅和尚哈哈大笑,对赵戬的恭维颇为受用,又道“越女关周围数百里皆是那治政练军颇为有方的封瘸子治下,和尚我往来此间也有一些次了,遇上马贼却是第一次,或许这些人和你此行目的有些关联。”

  大和尚一边说着,一边脚上使了巧劲,欲将那老二老六踹醒过来,不想那老六虽是呻吟着醒转过来,老二却被一踹之下从嘴里掉出半截断舌来,竟是自尽了!这一幕吓得小和尚惊叫一声,捂眼躲到大和尚身后。

  了禅和尚见得这汉子竟这般刚勇决绝,心里也是一叹。

  干瘦汉子醒来见自家大哥瘫倒在地,二哥已然没了生气,此刻外间风雪渐歇,一股浓郁血腥气迫鼻而来,叫他如何想不到发生了什么!顿时脸色惨白一片,起身扶自家大哥,又颓然坐倒在地,两人摔作一块。

  赵戬道“大师所言有理,我这就拷问一番。”说话间便走向了那两人,显然是急着问出些什么好去办心头要事。

  了禅和尚这次却站到了赵戬身前,将赵戬挡了下来。道“这二人殊为不易,动拷问手段且不必了,问问便是了。”

  原来这大和尚觉得杀生太多,又见老二那般模样,心底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赵戬看了大和尚一眼,对着那二人道“大师心有慈悲,我且不对你们动刑,把你们身份来意道出,也好落个痛快。”

  贼首惨笑一声,想他也是纵横北地的一方响马,如今竟连个死法也需人垂怜。

  了禅和尚眉头一皱,道“赵施主今日杀孽已是颇多,不妨问完废了这二人修为,将之放走也算积一份福报。”

  地上的干瘦汉子本已绝望,听大和尚言语蓦地升起希望,连道“大师所言极智!极智!”急切之下,竟将极是说成了极智。

  贼首强自撑起,欲狠刮干瘦汉子一巴掌,干瘦汉子一躲,贼首反把自己摔倒在地。

  干瘦汉子冷脸道“大哥,此番出来是你给我们七兄弟做的主,说要给兄弟们谋个出路,如今出路没看到,我们百八十号人,七个生死弟兄,就剩我两个了,老六我想求个生路也不行么!”

  贼首伤势颇重,本想再教训自己六弟,问他这样到底对的对不起死去的老二,听老六这番自辩,只觉胸口郁气上浮,干咳数声后,惨笑着箕居在地,一时心灰意冷。

  干瘦汉子一转身,恭敬道“我们本是并州响马,以前在幽并二州以北打秋风,这次是大哥带队出来说是做庄大买卖,事成之后便能到金帐王庭讨个官身编制。结果还没见着肥羊,昨日暴雪,我们便被从山壁下撵了出来,好不容易连夜奔逃,终于找到这么个山寺,却……却有了后面这样的事。”

  赵戬听得金帐王庭竟似和他所急之事也有瓜葛,不禁心头一沉,面上不漏声色,平淡问道“你们做这事的一共有多少人,又是怎么往这边集合的,打算对猎物下手的大概范围在哪儿?”

  干瘦汉子心想自己如今惨景有一半都是拜那些同伙所赐,遂干脆答道“一共是九伙人,最大一股是黑风盗,有九百多悍匪,小的跟我们差不多,也有百八十号人,拢共大约三千多人,昨夜火并之后剩下多少就不知道了。集合的事则是约好了在易北丘,各路人马自行散入越女关,又分散着汇合。下手范围是主事人划定的,我们那一伙人也就只有大哥知道,不过下手时间原拟定的差不多就是这两三天。”

  赵戬点点头,道“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行动是由谁统领的?”

  干瘦汉子看了看他大哥,道“具体谁我也不清楚,不过应该是黑风盗大当家主事,大哥他在黑风盗那顶鹿皮帐里议过事。”

  贼首木然道“主事的不是黑风盗大当家,应该是一个白眉剑客,我进帐时候,黑风盗大当家坐在主座下首,正位上的是一闭目养神的白眉剑客。”

  赵戬听完,心下一凝,他记忆中白眉剑客在中原塞外,出名的也仅有一人,可如果是那个人,他怎么会还活着,又怎么会掺到这事里来了!

  了禅和尚闻言,道“啧啧,大和尚我这几年在塞外晃荡,虽不清楚你所急之事,但也猜得到里面水怕深得能淹死王八了,你救了我徒弟,大和尚且陪你走上一遭吧。”

  赵戬一拱手,道“承大师高义,但此去凶多吉少,怎敢让大师身涉险地。”

  了禅和尚哼了一声,道“你个不过半只脚踏进六品境界的小辈尚且去得,我这修成金刚身的大和尚还去不得了么?”

  赵戬叹道“非是不信大师神通,只是小师傅尚幼,恐刀兵之下,难存无辜。”

  了禅和尚一愣,说不出话来。一群尚且没有五品境界的贼人,都能拿住他徒儿,叫他如何能在之后混战保得徒儿周全。他神通虽大,但连自己徒儿都护不住,心里如何不气。

  大和尚心下憋闷,只想找个物事解气,看向贼首二人,唬得那干瘦汉子跌坐在地,贼首则面无表情,小和尚不知道怎么了,只拉着他衣角不说话。他索性迈向鼎旁,猛然一拍,嘭然一声,竟把千钧石鼎三足拍得陷入石基尺许!鼎内火焰受偌大劲气侵袭,猛然一涨丈许,又颓然熄下。

  大和尚一生恣意不羁,没收这小徒时候哪曾顾首顾尾过,借着石鼎消了气,心念微转,朝着贼首二人冷声道“离这儿数十里有个白岩堡,你二人把我徒儿送到堡内,等我们回来,若我徒儿有什么三长两短,便把你两如这石鼎一般,埋到石基里去!”

  干瘦汉子听得不用被废去修为,又被大和尚神通所震,点头如捣蒜。

  贼首挣扎着站起道“护送小和尚由我那不成器的老六就够了,我和你们一同去找黑风盗麻烦。”

  了禅和尚心想,若让那干瘦汉子两人都护送自己徒儿去了,若真有个什么,未免不妥,便想答应下来。

  却听赵戬道“你功夫不行,如今负伤在身,去了岂不是不仅报不了仇,还白送一条性命。”

  贼首还想说句什么,赵戬却径直看了看大和尚,接着道“让你二人送小师傅回去未免不妥,我这儿有两枚毒丹,服下后你们运功之时,冲带二脉自有一股寒气,若一个月内不服解药便会蔓延至心脉,便是神仙也难救你。”

  了禅和尚眉头一皱,虽觉有失堂皇正道,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便没说什么。

  贼首接过干脆咽下,干瘦汉子犹豫一阵,也是咬牙咽下。片刻之后,运功经冲带二脉,果然隐有一股寒气。具是放弃他想,听凭号令。

  了禅和尚对小和尚道“乖徒儿跟他们去白岩堡待一阵,为师几天后就回来接你。”

  没等小和尚回答,赵戬和大和尚一点头,二人身如鸿雁,踏雪去也。

  只留这才反应过来的小和尚哇哇哭个不停,响彻空寂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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