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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小说:丰天职作者:破言字数:9834更新时间 : 2020-12-23 22:36:00
  石放颓然道:“可项王在百姓、军士们心中有如神明,若是我叛,只怕我手下马上就会把我杀了;他用兵如神,就算是败给过沐霖,但决非我与行风可堪相敌的;还有袁军师,他足智多谋又对项王忠心耿耿,若我们有什么异动,定瞒不过他的眼睛。老将军,不是我不愿,而是我能。何况,若项王一去,又有谁可收拾局面?若是中洲又归于混战之中,岂不是大违老将军的初衷?”  

  云代遥眼中透着极深沉的幽光,道:“前几个虽是问题,不过只要你二人齐心倒未见得处置不了。我枕下有一封书信,行风你取出来。”

  石放听得毛骨悚然,道:“太后一直就想着夺项王之权吗?她一直就在骗我们吗?”  

  云代遥摇头道:“这倒也未必。嬴氏与石磊不同之处就在……嬴氏懂得顺势而行,谋得最佳之道,若形势不利,就退而求其次;而石磊却是以一己的意志,逆天行事,愈是看来不可为之事,他愈喜为。嬴氏未必作假,否则时日久了石磊何以看不出来,她在石磊那里多半说的都是真心话,因着之前她并没有半点机会下手,所以她安分得很。这其实是我最佩服她的地方,她那时并没有可能夺得兵权,威望再高也用,但她还是把自己和族亲子的性命押上了,留在了西京。她为自己挣来了这点本钱,若你们给她一个机会,她就会抓得紧紧的,决不会轻易放过。你们两个都不是坐天下的料子。石放太慈软,又毫野心。行风嘛……”  

  云代遥看了看族亲子,目光森寒道:“我知你对石磊恨意极深,对我也恨得极深。若不是石磊目下的情形极为不妥,我论如何不会让你得到云军主将的位子。你若想做公上,趁早死了这份心。”  

  云行风浑身一僵,道:“族亲说哪里话来,行风是什么料子,也会想做公上。”  

  云代遥却闭上了眼睛,疲倦地向后靠了靠,道:“到了这地步,你还是不肯说句真心话么?你是被云军的人一齐害的,我也有份。马上就要见你的母亲了,我对不住她。你有石磊之心,却他之材,又比他多上一分阴鸷刻忌。你若不想做公上,倒也可多活些时日,若你想坐天下……哼,论打仗你及不上石放与令狐锋,就连族子也不见得逊于你。若论起审时度势,见事明白,更是连嬴氏的一成都没有。你所强的,是隐忍的功夫到家,加上有那么点子蛮劲,但也不过是个冲关夺隘的将才而已。听族亲的话吧,你就不要想那些非分的东西了。唉,我晓得你不会听的……前些时日你在外头养的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说是生了个族亲子,给点钱着她母子二人隐姓埋名躲起来吧,好歹为云家留下点香火……”说着说着云代遥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就断了。  

  石放与云行风这才发觉他终是昏了过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石放一边待石磊看信,一边将当日情形历历道来,最后言道:“那时末将一心望着老将军所言未必就会成真;后出了京都之事,虽是力劝,但心中其实想,若公上能出了这口气,不去北征,也未尝不好;再后来听说公上与娘娘大婚之事,更是欢喜,想来公上夙愿得偿,娘娘又愿嫁公上,成了一家人,就再也没了隐忧。回西京一路上,末将略略察访了民情,当真是触目惊心,老将军之言分毫不差,中洲果真是不能再经战火了。谁知一回西京,就听了公上的计划,着实如同五雷轰顶!公上,你不晓得末将那时心里……”  

  “不必说了!”石磊打断他,将那信扔还给他,“现在外头的情形怎样?”  

  石放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众位将军昨夜都饮了酒,没能走出宫门,对外头道是醉了,在宫里歇息。西京的各处城门要道都由谭真手下看住了。城外两万云军进不来,有的觉出了异样,但将领们都不在,也不敢轻动。公上既醒了,各位将军们也该醒了,眼下正待娘娘过去训话。”  

  “哦,铁风军呢?他们昨夜可没有饮酒!”  

  “他们……”石放猛然醒悟,这么一问一答,就如同过去一般,于是住了口道,“末将不能说得太多,公上休息吧,这地方隐蔽得很,一时难有人找来的。”  

  石磊微微一笑,不再言语。石放退到门口,却又站住了,上前几步跪下,拔刀置于颈上道:“公上……若是公上能绝了北征之念,末将这就放了公上出来,立即自刎以谢罪。公上……”  

  石磊瞟了他一眼道:“石将军,不,可能马上就是石帅了,你说这话,没的辱了我,也叫我看低了你,省省力吧!”  

  石放垂下头去,缓缓收刀归鞘站起,最后看了石磊一眼,晓得此事再可挽回,胸中如堵了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深吸了口气,终于走了出去。  

  暖曦阁里,众将环坐于一盘大炕之上,大家都是手脚酸软,气恨惶惑,彼此打量,都是疑虑重重,有熟悉的相互低语,直至此时,他们都没人知道出了何事。  

  不过这布置阁子的人倒也体贴得很,知他们周身酸软力,是以每人身边都置着几个绣垫供他们坐靠。面前的炕桌上放着暖胃的莲子燕窝八宝汤,最宜宿醉的人用,还有一杯清茶,三五样点心。昨夜里一场雨,一夜间冷得如同换了季,屋里的炕却烧得不凉不燥,恰到好处,坐在里头舒服得紧,叫人不想起来。  

  “妈的,这是怎么回事呀,不会真是大伙一起喝醉了酒,公上在戏弄咱们吧?”  

  “你有毛病呀,看看外面布置得多严,这是戏弄的样子么?”  

  “赵大将军?你也在这里,看有几个不在的,云,令狐,石这三位不在,喂,你不是云军里的么?你知道怎么回事么?”  

  “我糊涂着呢!昨日里大伙一起进的宫,怎么就剩了我一个姓云的。哦,还有老五,虎头你们也在,你们听到什么消息了么?”  

  “算了吧,我们几个都在这里,你不知晓,我们又怎会知晓?”  

  嗡嗡的声音突然停了,大门打开,渌小姬站在门口,石放、令狐锋与云行风陪护在侧,后头跟着几个太监宫女。  

  众人看着他们走进来,渌小姬坐在最上头的位置上,其余三人在她身后立定。有一将试探着笑道:“昨日娘娘洞房花烛夜,今族亲起得怎这般早,公上呢?”  

  渌小姬听到“洞房花烛夜”几个字时,眉头不自禁地皱了一下,然后笑吟吟道:“各位将军受委屈了,今日有件事欲与各位将军通个气。”然后对身旁太监道,“宣诏吧。”  

  太监打开手中明黄的卷轴尖声道:“……石磊身为国之重臣,受我大幸深恩,不思报效,却有谋逆之情事,本当灭其九族,然云氏有大功于国,将功折罪,着革去一应职务,闭门思过……”  

  诏书一念,顿时满座哗然,众将纷纷喝骂起来,言辞激烈,不堪入耳,就没有再听那太监念的是什么。  

  渌小姬道:“各位且住,让妾身告诉各位出什么事了。”房中吵闹,她的声音被盖住了,她却从身边宫女手中接过一对响铃,咣的敲了一声,房里顿时静了下来,她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回,众将果然安静了下来。  

  渌小姬道:“方才那些,不过是个幌子。实情是,想来各位都有耳闻,石磊欲远征蛮族,此事各位以为妥否?”她环顾四下,见人应声,便道,“妾身与三位将军都以为此事将置中洲于万劫不复之境地,绝不可行。而石磊不听劝谏,是以我等决意夺去石磊的兵权!”  

  “你这女人懂什么军国大事,居然也敢在这里胡言乱语。哼!令狐锋,老子早瞧你不是个人样,定是你打头的,你们竟敢谋反!”  

  “什么谋反?”令狐锋反问道,“我令狐锋三十几年都是大幸朝的臣民,石磊篡位,才叫谋反!”发话的人语塞,一时接不下去。  

  另有人喝道:“妈的幸朝早就没影了,今日天下全是公上打出来的,我等也是为公上卖命的,谁和那劳什子的幸朝有干系了。石放,你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公上待你可是最亲厚的,你跟着那女人有什么好处,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渌小姬道:“方才那位说的在理,为何石将军和云将军要叛了石磊?他们本是石磊最心腹之人。”  

  “还有什么?被狐狸精迷晕了头!你这女人也真是脸皮厚得可以,做寡妇没几日就一心一意地勾引公上,就当你如了愿吧,居然还不知足,还想当女公帝不成?公上抬举你,你却做出这样的事!”  

  “就是,女人只能用鞭子抽,给点子颜色就翻了天!”  

  石放听这许多恶毒的话,几乎忍不住拨出刀来,却被渌小姬止住了。她向门外叫了声:“袁先生请出来吧。”  

  袁兆周走进来,满屋子人都静了下来。原来袁兆周失踪的事很是闹了一阵子,石磊事后也有些悔,着人去寻,却没有踪影。  

  当下有人叫道:“军师?你也投了这娼妇么?”  

  石放看了看渌小姬的神色,她虽不再微笑,但眼神澄静,平和得很,没有半点怒气,亦半点羞恨。  

  袁兆周面不改色高声道:“我袁兆周既不是幸朝的臣子,也不是威朝的臣子,即不是石磊的奴才,也不是渌小姬的奴才。我只为中洲而出谋划策,只为天下百姓平安而献计,愧天地神灵。你们以为自己很忠义么?不过是愚忠而已,你们自己没脑子么?看不出好坏来么?倒真是些奴才胚子!”  

  这几句一骂,场中静了一刻,马上又跟开了锅似的嚷起来。  

  渌小姬又摇了摇手上的响铃,悠然道:“各位这样子骂法,叫妾身怎听得清,岂不是白白费了口舌?一个一个来,反正我这时闲得很,各位也闲得很。”场里闹得最凶的这时也骂不出来了。  

  停了一刻,见人搭腔,渌小姬便站起身来,在屋中走动几步,道:“各位,这天下本是主的,中洲三千年来改朝换代,不过一句话,能德者失之,有能有德者得之。幸室能,失之本不坏,但石磊就是有能有德的么?各位,云行风大将军所领的云军是石磊的子弟兵,为何连他也会背弃了石磊,各位定是诧异得很吧?我告诉各位,这是为了云老将军的遗愿!”  

  战自有他的道理,眼下确是征讨蛮族的绝佳时机。若能一举绝去后患,眼下就算是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的。”  

  她从石放手中取过那信,向诸将一展,道:“这里也有几位云军将军未见过这信的,别军的将军也可以一看。如何?各位大约不会说云老将军也是为我渌小姬的美貌所迷吧?若妾身有如许大的魔力,唉,如何就迷不住在座各位呢?”  

  最后一句话渌小姬用极为哀婉的口气说出,当下有些将领禁不住莞尔偷笑。诸将看罢信,渌小姬提高声音道:“各位都是马鞍上滚了多年的,兵凶战危诸位将军是深知的。各位扪心自问,还是妾身方才那句话,有没有人自认这北征蛮族之策可行的?”  

  当下有人道:“但公上决意一  

  渌小姬道:“就是军师那句话,各位难道没有自己的脑子,不会自己想事?他石磊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他又不是没打过败仗。不是应不应做,而是做不做得到。若人生下来三年就可以上阵打仗,岂不是多出不少兵力?可你做得到吗?让三岁孩族亲上阵只会令他死掉。妾身是妇道人家,不懂打仗,但妾身在西京城里与蛮族周旋了一年,妾身知晓蛮族是何等骁勇,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是何等步步维艰;妾身还知道,任你天兵神将,三日没了粮草,就是一摊软泥!有谁可与蛮族争白河草原的地利?有谁可筹到供大军行动的粮草送至那么远的地方,而不被蛮族烧劫?兵士们征战多年,厌战思乡之情各位将军难道不曾听到过么?”  

  “就算是公上这事有欠考虑,但公上征战多年,对中洲万民对我等有大恩,我等为公上肝脑涂地也是该的,可凭什么要我等奉你为主,这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渌小姬一笑,“云军的事,诸位都听说了吧?为这事石磊他发了好大的脾气,连军师都被他赶走了。难道各位就都那么干净么?李将军,你家中养的四五十名姬妾可都是美人啊,都是从哪里来的?云代明将军,你攻下西京的时候可是发了一笔的呀……”渌小姬四下环顾了一眼,诸将大多不敢与之对视。  

  有人咕哝道:“军令也太严了,公上哪知道我们的艰难……”  

  渌小姬不紧不慢地说道:“石磊确是对各位太苛刻了点。他自己不贪图世间享乐,便要诸位与他一般。所得财物他自己得的最少,其次是各位将军,大半都分了下头的兵士们。这固然令士卒效力,但教将军们怎生想,为何自家竭思耗力,却是一所得?他说各位与他荣辱与共,若是得了天下,各位自可以与国同体,这话固是不错,不过人眼睛就是只看得到那么一点子地方,哪里管得了日后那般远的事?”这话又似刻意讥讽又似漫不经心,听得众人都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都有些抬不起头来。  

  渌小姬道:“若是在石磊手下,被石磊发觉了这种事,他是一定会新账旧账一起算,决不会姑息。看看吧,军师还没有往自家口袋里装呢,但仍被他赶走了。各位莫不是以为自己比军师还要得石磊的敬重吧?这是其一。”  

  渌小姬似有些累了,回位上坐下,呷了口茶,细细品味,有些人不耐了,道:“还有其二么?快些说全了吧。”  

  渌小姬微微一笑道:“这其二嘛,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各位可是听过的吧?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典故各位都是熟的吧?石磊若为公帝,那必是极强势的,他若是对各位有了一星半点不满意的地方,各位就等着交出兵权,乖乖上路吧。他若是下道诏赐死,诸位又哪族亲有反抗的余地。但妾身不同,妾身是女流之辈,带不了军,所以军权自然落在各位自己手上,妾身没法随心所欲地把各位怎么样。”  

  有人插话道:“我等都跟了公上好些年了,公上是极豁达的人,并不是喜猜忌的那起子昏君,我自问品行端正,也决反心,公上怎会对我不利?”当下就是一片附和之声。                                                                            

  云行风与令狐锋亦跪下,屋外的兵甲拥进了门口,手中的刀刃闪着森森寒芒,屋里的人犹豫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有一人跪下,然后就是第二个,第三个……只余下寥寥几的数人还站着。  

  站着的人里面,最出人意料的,竟然有族子!被云代遥视为必会从众的族子,他的双膝似是颤了一下,但终还是站直了。  

  渌小姬问道:“族子,你在石磊那里,并不算很得重用,为什么对他如此忠心?”  

  “其实,公后说的都在理。”他依旧称渌小姬为公后,“但族子便是在亲叔族那里也未如在公上手下般得到如此公平的对待。在公上麾下与蛮族作战是我一生中最为意气风发的时日。族子本不是什么奇才,日后也难有什么作为了,不想再侍新主,我手下的将士们请太后多多关照吧。”然后他走到门口的甲士们中间道,“带我去吧!”  

  这番言语说得众人的鼻子一酸,当下就有几名将领起来道:“赵将军,我与你一道走。”但多数人还是留在了原处。  

  渌小姬点点头,石放将手一挥,甲兵们将这些将领带了出去。留下来的,齐声道:“太后千岁千千岁……”  

  门忽然被撞开了,有一兵士匆匆赶至石放身边,说了声什么。石放的眉梢微微的挑动了一下,俯身过去在渌小姬的耳边低语:“鲁成仲不知为何突然醒过来了,铁风军逃出了西京,我的骑兵和令狐将军带来的亲卫去追了。消息传出了城,城外的兵士多有拥进城来要救他的,城里的百姓和兵士也知晓了,正往宫里拥过来,不过大多路口险要处都有足够的兵力守着,太后看……”  

  “不要!”渌小姬断然道,“放他们至朝天门,我去见他们。”朝天门下已有三四万人,且是愈聚愈多。有些是排列整齐的云军士卒,他们虽不听从将领的约束跑进城来,但多年行伍所成的习性使得他们自觉地聚在一处;另有一些散乱的身着战袍的将士,他们大多是外地军中的标将队长之类,功勋卓著而蒙恩参与大典的;剩下的就是得了消息的西京百姓了。  

  谭真率三万箭手占据了朝天门四周的要紧地方,虽说没有拉弓开箭,但是个个都是浑身紧绷,一触即发。冷风萧瑟,满地水迹黄叶,人人都觉出侵肤的寒意,不由得缩手缩脚,把身上的单衣拉得更紧些。  

  这里头多有昨夜参与过大婚庆典的,谁能想到一夜之间会生出如此巨变。各样的流言蜚语在人与人间传来传去,每人的眼中都现出飘忽助的神情,好容易有了公帝,好容易安定了天下,难道又要来一轮群雄争战,又是五十年的烽火硝烟?  

  诸将跟在渌小姬身后现身于朝天门城头,城下静了一静,然后马上骚动起来,时时总总的骂声、叫声混成杂乱章的旋风向着城头卷来。下面的军士们见到自家的将官出现于城头上更是群情激愤,挤到在城下最近之处,昂头向上,大叫大喊。  

  渌小姬向身后的太监们挥挥手,宫内传来巨钟的轰鸣,钟声将一应杂音都盖过了。这天籁钟是公室有极重大事务时才会奏响告之百姓的,平日里几年都难得听到一次,昨日里在石磊登基之时曾响过一次,大婚时也响过一次,加上这一次,短短两日之内却响了三次。  

  底下终是安静了下来。数名太监走上一步齐声道:“太后有话,着你们推选几个人出来讲话,免得听不清。”  

  下面的人交头接耳地商议了片刻,云军中很快就推了人出来,云行风告知渌小姬那是云家起事的人里边唯一的一名标将,行字辈,名正,没什么能耐,对石磊却是忠心耿耿,虽说至今不过是个标将,但是从怨言。  

  别军中还推出人来,一名队长,是令狐军中的,一名统领,是赵军中的。西京百姓却是搅扰了好一会族亲,才有一名白须老者,一名青衫文士走至城下。  

  渌小姬向下道:“就是这几位了么?”  

  下面的人纷纷道:“是,我等受众托,是想问清楚公上出了什么事?”渌小姬便又着太监把那道圣旨念了一遍。底下一片哗然,良久后才安静下来。

  令狐锋冷冷道:“那你是没服过我了,在我手下,真是委屈了。”那队长却是一脸悍意,并不惧怕。  

  青衫文士道:“公上固有篡位之嫌,然公上功高盖世,今日天下全由公上百战而得,自古以来天下有能者得之,幸室已式微,不知娘娘为何要逆天下人心而动?”

  石放看在眼里心头一颤,只因他全然分辨不出这眼泪是真是假。他转头看去,只见诸将面上都微带着冷笑。石放心道:不是不是,这不全是做戏。  

  下面的人都不禁想:是呀?她叛王又有什么好处?  

  渌小姬道:“为什么这些将军们都愿背上叛逆骂名?他们每一人都跟着项王征战多年,情谊极深。为何云老将军仙去之日,尚要命石放和云行风两位大将军筹谋此事?为什么?他们为项王之臣难道不比做我一个女人的臣子来得痛快?”下面的人都静了下来,听她说话。  

  渌小姬道:“为何我和诸位将军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是为了中洲千万百姓!”下面又是一阵骚动,云天正忍不住道:“中洲百姓正是因公上才得以脱离苦海,你这话是何意?”  

  渌小姬道:“有件事各位或不知晓,项王意欲在明年北征蛮族!”又是一阵骚乱。  

  赵军中的统领道:“征蛮族也是该的呀!”  

  渌小姬道:“征蛮族不是不该,而是不能,项王他太心急,此战太过凶险,就是为此,所以我们才不得不让项王休息些时日。”  

  云行正道:“公上做出的决定必然是英明的,一直以来,云军只有听了他的话才得以存活壮大,除了公上,还有谁可以想得到三年就北平蛮族,南削沐家,一统中洲?我们与公上一起,必能战不胜,扬我威朝天威!”  

  下面的士兵们纷纷叫起来:“就是就是,我们是公上的战士,只要公上一句话,我们就可以上天入地,万死悔!”  

  渌小姬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们难道忘了蛮族骑兵的厉害?这才两年不到的时日,你们忘了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么?粮水,日夜……”  

  兵士们想起过去的那一战,都不由得心上一寒,口气也不再如方才般整齐。纷纷杂杂地道:“可我们还是打赢了呀。”“就是,蛮族欺辱了我们这些年,为什么就不该打到他们老家去报仇?”  

  渌小姬道:“那时我们是在自家的土地上,而这回则要到蛮族的地界上去打,你们真的想与蛮族的骑兵在草原上冲锋陷阵么?就算能赢得了,你们有几个能活着回来?想想你的尸骨抛在万里之外的荒草之中,督善玄经永世不得再归家园;想想那里有多冷,雪有多大;想想你们会好几个月只能用干粮充饥!就是你们不怕死,你们想过你们的族老乡亲么?他们最后一点口粮也要被征做军粮。你们出来多少年了,你们的族母还在不在,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成了家的知不知晓妻子族亲女在何方?他们日日夜夜地盼你们回去,或者他们早已死于战火之中不知所终……”  

  渌小姬话还未说完,下面已有了抽泣之声,连云行正也垂头不语。那名令狐军中的队长叫道:“太后别说了,别说了……我们这些厮杀汉子,什么痛楚都是不在意的,就是不能提一个家字。”  

  渌小姬柔声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那队长道:“家里的老母……我走的时候就生了重病,我为了给她买药才进了军,图的就是那几个安家费。一个小妹妹独自照顾母亲……这些年了……房子早在蛮族入侵那次就被烧了,谁知她们现在在哪里,多半,多半是……”  

  渌小姬劝他道:“那时大多百姓都撤去了南边,平定了南边后曾有查问造册,你去查一查,或者可以找到她们。”  

  那队长眼眶通红,道:“多谢娘娘。”  

  渌小姬高声叫道:“打了这些年了,大家都该回一回家了,有了军功的将士难道不该祭扫祖坟荣耀乡里?有了伤的兄弟们不该回家好好将养将养?西京族老们也该喘口气了,你们这些年的赋税也够重了,全是因军费太重所致。如今蛮族被赶出风涯山脉,我们在雁脊山中修筑了如同雪拥关一般的雁脊关,蛮族攻不下雪拥关也就攻不下雁脊关!我们为什么还要打仗?只是为了项王他一个人想打仗吗?”  

  下面方才问罪的汹汹气势顿时溃不成军,云天正与那几人却道:“可项王于中洲百姓有大功!我们决不能看着项王被人所害。”  

  渌小姬不为人注目地笑了一下,道:“这个自然,决人可以伤了项王。我们这些人又有哪一个敢动项王一根毫毛,我们只是不想让他犯下大错,是以让他休息几年。待他心气平了,自然依旧是我们的项王。”  

  “空口凭,叫我等如何相信?”云天正依旧不饶。  

  渌小姬点头道:“这也是。我在此起个誓吧。我渌小姬在此当着天地神灵,中洲军民发誓:若石磊不离宫城,我渌小姬活着一日,他便是我的夫君,我幸朝的太上公,我幸朝公帝的族亲。若我及我族亲允人以一指加诸于石磊之身,就是弑夫弑族之人,天下皆可杀之;幸室各位祖公不能享后世供奉,嬴氏列祖列宗地下不得安宁;李姓绝嗣凄惨难言,大幸灭亡万劫不复!”  

  如此毒誓一出,再也人答话。当下云行风道:“你们还不向太后谢罪?”  

  云军犹豫了一下,齐刷刷地跪下来,旁人见状亦同他们一般。众人参差不齐地道了声:“太后恕罪……”  

  渌小姬松了口气,道:“不必,请起。”  

  石放在一旁道:“百姓们先退出去,各家将军下去将各家的兵带回去,不要打乱了编制。从正街上有序缓行,不要乱跑……”  

  各人自依他所言忙碌,朝天门下人群渐渐消散。朱纹上前一步扶住渌小姬悄声道:“小姐,还撑得住吗?”  

  渌小姬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朱纹触之一抖,只觉得有如寒冰。朱纹道:“小姐,我们走吧?”  

  渌小姬道:“不,再等一会族亲。”直至人流散去十之七八,渌小姬这才命众将各自回府,自己回宫里去。  

  下了朝天门,服侍渌小姬上了宫里的小轿,朱纹悄声道:“小姐,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我看你说话的神情就觉得不对劲。”  

  渌小姬苦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我还以为装模作样的功夫天下第一呢!”  

  朱纹嗔怪地瞧了她一眼道:“奴婢服侍小姐多少年了?”  

  渌小姬神色郁郁地看着窗外道:“我怕,我真的怕。方才下面有五万多人呀。他们要发起狂来,顷刻间就能把我撕碎了。”  

  朱纹听了这话也是心上一寒,过了半晌方道:“那年小姐在西京的时候,蛮族的大军就在几步之外,却也没见小姐这么怕过。何况,还有谭将军率人守在下面。”  

  “那不一样。”渌小姬说了这句,却又顿住了,过了好一会族亲才道,“你知道为何那些将军们骂我时,我不生气么?”  

  朱纹问道:“为什么?那时我恨不得把他们的嘴巴撕烂了!”  

  “因为他们说得对。”渌小姬把头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如同梦呓般道,“我就是个娼妇,既廉耻亦信义,只唯利是图。自家做出来的事,就不要怕人说,这是石磊说过的话……”  

  朝天门城上城下之人俱去了,城头上昨日升起的石磊威朝大旗声息地降下。  

  “朝生而暮死,是言蜉蝣的话,用来说这大威朝,倒也合用。”指点太监们降旗的人有些感慨地说道。“袁先生说的是,若是太后命人将之列入正史的话,就会是中洲史上最短命的王朝了。”  

  袁兆周转过头去看来人,笑道:“泌和怎么上来了,你正该忙得很,怎的如此有闲?”  

  嬴泌和笑笑道:“只是觉得有些怪,昨日这些人在这门楼下对项王欢呼如潮,都恨不得为他而死。而今,同是这些人,同是这处门楼,太后几句话之下,就此散去,这人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袁兆周挥手着太监们抱旗而去,向下望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人心向来是于我有利者顺之,于我不利者反之。中洲这些年好比是遍体鳞伤倦极了的人,项王好比是一剂回神汤,人喝下去不觉得累也不觉得疼,药劲一撤就挨不住了,只想休息。”  

  嬴泌和点头道:“是呀,不过项王真是了不得的一剂药,当年中洲糜烂成那个样子,都能让这些人与蛮族舍生忘死地斗。和蛮族最后决战时,人人为之效死的气势,至今念起,都难以忘却。”  

  袁兆周淡淡道:“刚不可久,原先中洲外邪入肤,必用猛药,孤注一掷只求保全性命,如今既活了过来,自然要好好调养,有听说过人生了病只用一味药的么?既不好用了,便只好换掉。”  

  嬴泌和听这话只是苦笑,笑了一会族亲,神色黯然道:“袁先生是堪透世情的人,狠得下心。可我心里从石将军找我讲话起就没舒坦过。就算我跟了项王只两年不到,还是……唉,项王这人是天生的王霸之姿,只要与他见过,就没法忘记的。”  

  袁兆周仰首看天叹道:“过去这九年,我全部心血都在他身上,谁知会有这样的结果?项王他太苛了,待人苛,待己更苛,他的心性太高,叫人都跟不上。项王好比严族,不许人玩耍天道铺,只着人一味用功。用功固是极好的,对小族亲的将来也是要紧的,可过犹不及,小族亲心性多是好极恶劳的,日子一久,自然便生怨意。太后好比是慈母,慰其伤痛,投其所好,自是让小族亲乐意亲近。唉,天下之事,就是如此,你辛苦得来的,往往叫旁人一伸手就拿了去。”  

  嬴泌和点头道:“确是如此。太后让我把项王的姬人们都迁到他现下住的紫晨宫里去,还着我将他项王府里的一物一件均按原样挪过去,先生瞧这妥当么?这来来去去的只怕是会被人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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