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变故（三）
大蛇动了。蛇尾摇摆，蛇头直奔趴在亭边的姜月盈，姑娘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只听得湖边小路上传来一声咆哮，紧接着乌云遮月，电闪雷鸣，降尘亭方圆内，已成雷泽。
半空之中，人影浮动，大蛇身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红衣女子。她舔舐指尖，眼馋地盯着匆匆赶来的姜无涯。化雷电为囚牢，想要困杀她？可惜雷霆在女子身畔滋生又熄灭，始终未能真正伤及到她。
不过姜无涯也借此争取到了时间，他进入亭中，扶起颤抖着的女儿。偏偏在这种时候，姜月盈病发了。姑娘如失去骨头支撑地瘫软在父亲的怀里。
湖水荡漾中，已经找不到那只叫做“洛洛”的小乌龟了。
亭外红衣女子已经快走出雷泽了，她似乎并不急，只是嘴角带笑地看着这对父女，她同情地摇着头，似是不忍直视这幅画面，而后随着她长呼出一口气，黑雾再次将湖上覆盖。
姚远怀与赵安宁两人在妖雾之中互相依靠着，向着姚府所处的十里街道徐徐前行。依照着两人的速度，等他们回到府内再召集人手赶往姜府时，恐怕早已来不及了。
更何况这妖雾还在吞食其中生灵的魂魄之力，赵安宁身处其中是欲哭无泪，自从进入临溪镇以来，在他身上就没有发生过一件好事，在余荫身死的时候，他就想撂担子了，只是内心深处还有一丝希冀，期待着能够找到人与妖之间和平共处的方法，他不甘心就此半途而废。
姬平倒是无惧这些妖雾，他已经带着府里的修士进入悬廊街道，距离姜府，仅剩数百步。
隔着重重院落，街道上的众人也能听到姜府内传来的惊惧叫声。然而当他们赶到姜府门外时，府里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四下寂静无声，众人都能听的到自己的喘息声。
姬平上前推开了门，随着他的挥手，身后众多修士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燃魂灯跑入府中。燃魂灯所到之处，黑雾如冰雪遇沸水，瞬息消散，只是那燃魂灯，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耗着。
府内景象如何？
一场人间悲剧！
一路向着府宅深处，一路所见倒地不起的人越多。大多是身披黑色夜行服，眉心一处向外流血，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无伤痕。揭开那些黑衣人的面纱，每个人都是满脸惊恐。最让人感到绝望的是，在姬平众人进府之时，这些人的胸膛还在跳动着，尚有些许气息，只是浑身精气与魂魄尽失。即便活着，也只是毫无价值的活死人。
姬平吩咐众人动手，给这些人一个痛快。而他带着姬曜，向着府邸深处走出。行至湖边，便见前方不远处，擎着燃魂灯开路的修士逐次倒下，而照亮一方区域的燃魂灯也瞬间熄灭。
姬平携姬曜匆忙后退，燃魂灯熄灭后，黑雾并未再次涌来，然而，姬平越发觉得危险，甚至有如芒在背一般的感觉。姬平并未打算就此离开，相反，他很想抓住这两道残魂，若是以这两道残魂为芯，点燃魂灯的话，会不会明日里，他费尽心思想要复活的人，就能够走出密室，与自己在阳光下相拥？
然而，就在姬平心生算计时，姜府内黑雾散尽，月光再一次洒满院落。一轮圆月，照遍地横尸。在湖心降尘亭的四角檐上，花斑巨蛇无声盘踞着，阴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姬平身后，两个即将对姬平姬曜二人动手的黑衣人。
“现在回来，我还可以替你们承担此间因果，你们也还是我三魂其二。我可以与你们合力与七魄相争，但是不听话的话，我也可以与七魄合作，直接斩去你们。你们可以选择隐忍地与我共存，等着翻覆的机会，也可以现在就破罐子破摔，把这儿也当作你们的死地！”大蛇口吐人言，言语间尽是威胁之意。
姬曜或许听不明白，但姬平已经从大蛇的话语中找到了真相。三魂皆有意识，且与七魄相争，在此前仅一魂之力已经与他实力相当，如今恐怕是更为强横，或许，唯有云上仙人，才有如此实力，如此胆识魄力将三魂分生出各自意识。而这是他从未涉及过的领域，也显然已经超出了人间的限制。更何况现在三魂都聚集在了此地，此刻他再想要起私心，将两道残魂收来点燃魂灯已经不太现实了。
那两黑衣人略加思索，身形急速干瘦下去，而后于眉心处，两道红芒破体而出，明显比昨夜与姬平相遇时要更为凝实。身处于降尘亭檐上的大蛇张嘴，直接将自己的另外两道魂吞了下去。而后，大蛇身形消失，红衣女子出现于檐上，盯着姬平，诡异地笑着。
“我刚刚似乎在你的身上，感受到了杀意！”女子一步踏出，出现在姬平身前，她拍着姬平的脸，嘲讽道：“如果没那份本事的话，还是乖乖地把你的情绪收敛好吧。”
姬平并未回答。他承认刚刚那一瞬间有过想法，想要截取两道残魂，只是姬曜就在身边，他很难保证，自己真的能在那种局面下护住他，两权相害取其轻，姬平选择了忍。若儿子出事，就算他救活了夫人，又如何与其交代？
女子并未揪着不放，她绕过姬平，三两步便消失在了姜府。
姬平早已看到湖心亭里身材臃肿的姜无涯了，只是之前碍于形势，不敢有所动作，现在确认女子走了，府里再无威胁后，他带着姬曜，进入湖心亭中。
姜无涯并没有死，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女子并未想着杀他，不过却也让他失去了动弹的能力，他的四肢骨头都被震断了，而进入亭内，众人才发现在姜无涯的身边，还躺着早已昏死的姜月盈。
姬平探了探姜月盈的鼻息道：“来不及救了。生命迹象近乎消失，魂魄也已离体，若是秦神医就在府里还有机会，但是现在去请老神医前来，肯定是赶不上了。”
姜无涯竭力地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谁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毅力，拖扯着断掉的手臂，在地面上反复地写着“换命”二字。
姬平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说道：“不值当！拿谁的命去换？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女儿的身体状况，活这么久已经是足够幸运了，为此再牺牲一条无辜性命，为她多争取几日，真的没必要。”
姬曜在边上斩钉截铁道：“要救！她不能死，拿我的命来换她的命！洛离回来至今，还未见过她！她不能死！”
姬平冷冷地看了姬曜一眼，而后直接甩了他一个耳光，冷声吩咐道：“把他带出去！没有我的吩咐，别再让他进来。”
姜无涯面容扭曲着，既欣慰，又难受。欣慰是他为女儿选中的人肯为女儿换命，难受则是因为他换命是为了成全洛离与姜月盈。他不甘心地继续在地上艰难地写着“我的……”
姬平一脚踢开姜无涯的手，面无表情道：“傻子！”只不过，他在姜无涯的身上，看到了自己，那个拼尽一切想要救活夫人的自己，若他当初有换命的机会，恐怕他也会选择拿自己的命去交换。值得吗？我觉得值得，就够了！
姬平轻声说道：“看懂了，别再费力气了。”他走出亭外，板着脸看向姬曜，“进来！以后说话之前过过脑子再说。”
降尘亭内八方点着八盏燃魂灯，姬平双手在身侧不断刻划繁奥阵法轨迹，阵法完成后，姬平挥袖将其推至湖上，一扇古门于湖面上逐渐开启，姬平平静说道：“今日开两界之门，意欲与君交易一脉生魂！”
于通道内有无数长相并无太大区别的冥界小鬼探头探脑，眼热地盯着姬平腰间钱袋，最后只有一直与姬平有交易往来的冥界小鬼出声道：“今不同往，需掌善千文打点各方，才能归还她魂，不知大人应允否？”
姬平并未理会小鬼，他转身看向姬曜，“素日里交易魂魄十文一只，如今他见你事态紧急，逼你花费往日的百倍价钱。此时，你如何处之？”
“买！”姬曜斩钉截铁地说。
“你来给？”姬平退后半步，让姬曜与冥界小鬼直接照面。
“我身上带得不够，父亲可否先借我些，回府后我依往常一般，双倍还予父亲。”姬平没有说话，他取出腰间钱囊，直接将其抛予小鬼。
小鬼探手入人间，欲接钱囊。
姬平掌中阵纹忽显而逝，他扯住小鬼手臂，直接将其扯至人间，而后快速收入燃魂灯之中。
“有没有想和姬氏做长久买卖的？”他对着两界通道懒声道。“这小鬼的魂魄，我出二十文买了，至于她的魂魄……”姬平指向魂处冥界、呼吸渐无的姑娘，“百文如何？”
“那厮坏了规矩，你既收去便收去，便不收过界钱，至于这姑娘的魂魄，生魂初入，价格自然是高些，不过也不会到百文，大人与我冥界交易百千次，姑且算作五十文，您看如何？”有一胆大心细小鬼，于冥界露声道。
“依你所言，钱囊自取！”姬平自地上捏起钱囊，扔入通道内，不多时，钱囊自冥界双手呈出，“共收五十文，还请大人查验。”
姬平颠了颠钱囊，摆了摆手，“不必了！把魂留下就散了吧！”
一众小鬼听从姬平吩咐，将已经踏上前往冥界之路的姜月盈魂魄抬了出来，而后小鬼退入通道内，界门闭合。
“这世上漫天要价的人多了去，若次次如此，次次答应？”姬平将姑娘魂魄丢予姬曜时询问道。
姬曜自有思量，却未回答，他低眉接过魂魄，施法将其放入姜月盈口中。
“这世上能够和冥界做交易的人不多，反之而言，他冥界想要和人间做生意，就那么几个人。别把自己的身份弄错了。你是买家，为数不多的买家，他是卖家，可以随时替换的卖家。懂？”姬平继续说道。
姬曜这时才抬头，他直视着父亲，第一次与父亲讲起自己的道理。“我没有父亲这般实力，便无法与他们讲父亲这样的道理。很多时候，我也想与遇到的人们讲讲属于我的道理，可在我没能力让这个世界因我而改变的时候，就只能长久地沉默着、忍受着不公的待遇。”
姬平愣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开口道：“那就努力到没有人能够忽视你的一言一行。今日的换命之法，就由你来吧！《三坟》卷中的《地坟》最后一篇：阴阳录，使用阳录可救她，成与不成，就看她的命数造化吧！”
阴阳录，阳录、阴录皆为禁忌功法，姬平曾与姬曜详细讲解过这两式该如何使用，只不过从不让他实践。一方面使用阴阳录有损阴德，另一方面可能会引起天地憎恶，遭受大道排挤。
阳录曰：纳阴魂，聚鬼魄，陈尸石棺；划古阵，改风水，盗取天命，使得白骨生肉，死而复生。姜月盈所需要只是阳录中的一部分，划古阵，改风水，盗天命！对姬曜来说，还是可以尝试着施展的，而且有着姬平在边上压阵，即便有所差错，也会被姬平及时指出修正。
至于阴录，太过邪祟，姬平说至今无人动用过。阴录曰：散魂毁身，祭献予天地，可生诸恶，叫日月失色。使用之人将自身肉身魂魄献祭天地，不知后果如何，但据姬平猜想，应是类似召唤邪灵的邪门方法，肉身开异界之门，魂魄引异界生物降临。
姬曜运转灵力于双指，在地面划出一道道纹路，最后将姜月盈放到阵眼处。随着他抬手合掌，手上印诀多变，纹路中出现点点星光。“用姜无涯的血与魂催动阵法！”姬平在边上划破姜无涯的身体，强行从他的血脉中摄取血液滴入地上的阵纹之中。一时间，四周燃魂灯内，魂影挣扎着、凄厉地号叫着。“静心凝神，勿要多思！”姬平严阵以待道。
姬曜凝神于阵法，不断结印，地上阵法中血液向着正中处的姜月盈而去，半空中，错综复杂的魂力编织成网，落在姑娘身上。盗天命，便是在与地府抢人，强行逆改人之生死。故而阴阳世家之人，大多没有善终。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大概如此。
在姜月盈的身下，六个小漩涡在慢慢向外扩张，原属于姜无涯的生机在不断汇入她的体内。“还不错，只要姜无涯将自己的魂魄与生机交出来，这次换命就算成功了！”姬平点头，对姬曜的表现还算比较满意。
在红衣女子离开姜府之后，十里长街上，黑雾层层分开，露出街道两侧的三人，姚远怀与赵安宁警戒地盯着对面红衣女子，“萎靡蜷缩于一人体内，至今不肯吸食他人魂魄，这般状态下的你，如何与我争斗？还不速来，融归于我！”女子胸有成竹地看着赵安宁，笃定三魂七魄融归一体后七魄已无力再与自己争夺。
洛离的身体表面瞬间被赤红色的光包裹着，在他的手中，红光散做长条状，最后凝为猩红长剑，剑身书有“诛侯”二字。赵安宁只觉天旋地转，魂魄便被逼退回洛离识海内。
“如此三魂不要也罢。”“洛离”拉过挡在身前的姚远怀，姚远怀在原地呆若木鸡，他有点想骂人了，这些人是把洛离的身体当客栈了吗？一个接一个地从洛离的身体冒出来。
“洛离”轻弹剑身，长剑直指红衣女子，“让我试一试，你吞食这么多人的魂魄后，除了更让人恶心以外，还能有什么变化。”
“还能……把你也吞掉！”红衣女子抿着嘴轻笑。
两淮山上，刘言章苦笑道：“似乎和你计划中的，不太一样！”
老人强作解释道：“至少我们所想要的，已经发生了。现在，只需要去把那不必要发生的制止住就好了。”老人说着，朝着位于远山中的樊湖指了指，“去把她的身体带来吧，即便是与虎谋皮，也要和她拖延时间，给洛离再多争取一些时间……”
刘言章皱着眉，尽管有些不愿意，但还是依照老人说的去办了。他从樊湖里取出女子一直被老人禁锢着的身体，传音于十里长街上的大蛇。“做个交易如何，你现在完全不必与七魄相争，若是你先于肉身融合，再去想办法吞食七魄，如此一来，不是更为稳妥？”
长街之上风云激荡，姚远怀已经退后数十步，两人战斗中所产生的威压让他感到及其不适。那战场的中央，“洛离”长剑碎了又聚，聚了又碎，已有数次，他的左臂血肉模糊，那是被蛇牙刺中拖拽的伤痕。而那诛侯剑也在大蛇身上也留下了诸多伤口。
在听闻刘言章传音之后，大蛇明显分神稍许，仅这一刻，“洛离”已经欺身至大蛇腹部，长剑于蛇腹处留下寸许深的伤口，也被蛇躯强行扭动折为两段剑气。
大蛇身形后退，警惕地盯着“洛离”，她有些犹豫了。而另一边的“洛离”拄着剑，喘着粗气笑道：“是我太高估自己了吗？你可比我预想得要差太多了！”
大蛇再度化为人形，她冷哼一声，“下一次再来时，必将你吞食！”红衣女子选择了与刘言章进行交易，小镇上遮拢着的黑雾转眼不复存在。
现身庇护温杨村的城隍神在局面安稳以后，身形也逐渐消散。小镇上的百姓，恐怕唯有这处的居民，在今夜里睡了个安稳觉。其他人大概是噩梦连连，惊醒起身四处走动的话也还会觉得自己仍在梦中。
红衣女子离开后，“洛离”再也支撑不住，他的身体轰然倒地，而那位女子七魄也萎靡地消失在洛离识海内。
姚远怀检查确认洛离性命无忧后，根本顾不上进府，他把洛离交给管家钟城照看以后，便火急火燎地赶往悬廊街道的姜府。
未进府邸，便见到姬曜走了出来，在姬曜身后，两位女修抬着昏迷不醒的姜月盈。姚远怀拦住姬曜，询问姜府状况如何，姬曜说府里只剩姜月盈还活着，父亲让他将其送往自家于温杨村的宅子里安住数日，免得她醒来看到府里景象悲伤过度，病情再次加重。
放姬曜离开以后，姚远怀小跑着赶到降尘亭中，与姬平站于一处。亭中两人一尸体，皆是寂寂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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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空之中，人影浮动，大蛇身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红衣女子。她舔舐指尖，眼馋地盯着匆匆赶来的姜无涯。化雷电为囚牢，想要困杀她？可惜雷霆在女子身畔滋生又熄灭，始终未能真正伤及到她。
不过姜无涯也借此争取到了时间，他进入亭中，扶起颤抖着的女儿。偏偏在这种时候，姜月盈病发了。姑娘如失去骨头支撑地瘫软在父亲的怀里。
湖水荡漾中，已经找不到那只叫做“洛洛”的小乌龟了。
亭外红衣女子已经快走出雷泽了，她似乎并不急，只是嘴角带笑地看着这对父女，她同情地摇着头，似是不忍直视这幅画面，而后随着她长呼出一口气，黑雾再次将湖上覆盖。
姚远怀与赵安宁两人在妖雾之中互相依靠着，向着姚府所处的十里街道徐徐前行。依照着两人的速度，等他们回到府内再召集人手赶往姜府时，恐怕早已来不及了。
更何况这妖雾还在吞食其中生灵的魂魄之力，赵安宁身处其中是欲哭无泪，自从进入临溪镇以来，在他身上就没有发生过一件好事，在余荫身死的时候，他就想撂担子了，只是内心深处还有一丝希冀，期待着能够找到人与妖之间和平共处的方法，他不甘心就此半途而废。
姬平倒是无惧这些妖雾，他已经带着府里的修士进入悬廊街道，距离姜府，仅剩数百步。
隔着重重院落，街道上的众人也能听到姜府内传来的惊惧叫声。然而当他们赶到姜府门外时，府里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四下寂静无声，众人都能听的到自己的喘息声。
姬平上前推开了门，随着他的挥手，身后众多修士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燃魂灯跑入府中。燃魂灯所到之处，黑雾如冰雪遇沸水，瞬息消散，只是那燃魂灯，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耗着。
府内景象如何？
一场人间悲剧！
一路向着府宅深处，一路所见倒地不起的人越多。大多是身披黑色夜行服，眉心一处向外流血，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无伤痕。揭开那些黑衣人的面纱，每个人都是满脸惊恐。最让人感到绝望的是，在姬平众人进府之时，这些人的胸膛还在跳动着，尚有些许气息，只是浑身精气与魂魄尽失。即便活着，也只是毫无价值的活死人。
姬平吩咐众人动手，给这些人一个痛快。而他带着姬曜，向着府邸深处走出。行至湖边，便见前方不远处，擎着燃魂灯开路的修士逐次倒下，而照亮一方区域的燃魂灯也瞬间熄灭。
姬平携姬曜匆忙后退，燃魂灯熄灭后，黑雾并未再次涌来，然而，姬平越发觉得危险，甚至有如芒在背一般的感觉。姬平并未打算就此离开，相反，他很想抓住这两道残魂，若是以这两道残魂为芯，点燃魂灯的话，会不会明日里，他费尽心思想要复活的人，就能够走出密室，与自己在阳光下相拥？
然而，就在姬平心生算计时，姜府内黑雾散尽，月光再一次洒满院落。一轮圆月，照遍地横尸。在湖心降尘亭的四角檐上，花斑巨蛇无声盘踞着，阴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姬平身后，两个即将对姬平姬曜二人动手的黑衣人。
“现在回来，我还可以替你们承担此间因果，你们也还是我三魂其二。我可以与你们合力与七魄相争，但是不听话的话，我也可以与七魄合作，直接斩去你们。你们可以选择隐忍地与我共存，等着翻覆的机会，也可以现在就破罐子破摔，把这儿也当作你们的死地！”大蛇口吐人言，言语间尽是威胁之意。
姬曜或许听不明白，但姬平已经从大蛇的话语中找到了真相。三魂皆有意识，且与七魄相争，在此前仅一魂之力已经与他实力相当，如今恐怕是更为强横，或许，唯有云上仙人，才有如此实力，如此胆识魄力将三魂分生出各自意识。而这是他从未涉及过的领域，也显然已经超出了人间的限制。更何况现在三魂都聚集在了此地，此刻他再想要起私心，将两道残魂收来点燃魂灯已经不太现实了。
那两黑衣人略加思索，身形急速干瘦下去，而后于眉心处，两道红芒破体而出，明显比昨夜与姬平相遇时要更为凝实。身处于降尘亭檐上的大蛇张嘴，直接将自己的另外两道魂吞了下去。而后，大蛇身形消失，红衣女子出现于檐上，盯着姬平，诡异地笑着。
“我刚刚似乎在你的身上，感受到了杀意！”女子一步踏出，出现在姬平身前，她拍着姬平的脸，嘲讽道：“如果没那份本事的话，还是乖乖地把你的情绪收敛好吧。”
姬平并未回答。他承认刚刚那一瞬间有过想法，想要截取两道残魂，只是姬曜就在身边，他很难保证，自己真的能在那种局面下护住他，两权相害取其轻，姬平选择了忍。若儿子出事，就算他救活了夫人，又如何与其交代？
女子并未揪着不放，她绕过姬平，三两步便消失在了姜府。
姬平早已看到湖心亭里身材臃肿的姜无涯了，只是之前碍于形势，不敢有所动作，现在确认女子走了，府里再无威胁后，他带着姬曜，进入湖心亭中。
姜无涯并没有死，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女子并未想着杀他，不过却也让他失去了动弹的能力，他的四肢骨头都被震断了，而进入亭内，众人才发现在姜无涯的身边，还躺着早已昏死的姜月盈。
姬平探了探姜月盈的鼻息道：“来不及救了。生命迹象近乎消失，魂魄也已离体，若是秦神医就在府里还有机会，但是现在去请老神医前来，肯定是赶不上了。”
姜无涯竭力地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谁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毅力，拖扯着断掉的手臂，在地面上反复地写着“换命”二字。
姬平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说道：“不值当！拿谁的命去换？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女儿的身体状况，活这么久已经是足够幸运了，为此再牺牲一条无辜性命，为她多争取几日，真的没必要。”
姬曜在边上斩钉截铁道：“要救！她不能死，拿我的命来换她的命！洛离回来至今，还未见过她！她不能死！”
姬平冷冷地看了姬曜一眼，而后直接甩了他一个耳光，冷声吩咐道：“把他带出去！没有我的吩咐，别再让他进来。”
姜无涯面容扭曲着，既欣慰，又难受。欣慰是他为女儿选中的人肯为女儿换命，难受则是因为他换命是为了成全洛离与姜月盈。他不甘心地继续在地上艰难地写着“我的……”
姬平一脚踢开姜无涯的手，面无表情道：“傻子！”只不过，他在姜无涯的身上，看到了自己，那个拼尽一切想要救活夫人的自己，若他当初有换命的机会，恐怕他也会选择拿自己的命去交换。值得吗？我觉得值得，就够了！
姬平轻声说道：“看懂了，别再费力气了。”他走出亭外，板着脸看向姬曜，“进来！以后说话之前过过脑子再说。”
降尘亭内八方点着八盏燃魂灯，姬平双手在身侧不断刻划繁奥阵法轨迹，阵法完成后，姬平挥袖将其推至湖上，一扇古门于湖面上逐渐开启，姬平平静说道：“今日开两界之门，意欲与君交易一脉生魂！”
于通道内有无数长相并无太大区别的冥界小鬼探头探脑，眼热地盯着姬平腰间钱袋，最后只有一直与姬平有交易往来的冥界小鬼出声道：“今不同往，需掌善千文打点各方，才能归还她魂，不知大人应允否？”
姬平并未理会小鬼，他转身看向姬曜，“素日里交易魂魄十文一只，如今他见你事态紧急，逼你花费往日的百倍价钱。此时，你如何处之？”
“买！”姬曜斩钉截铁地说。
“你来给？”姬平退后半步，让姬曜与冥界小鬼直接照面。
“我身上带得不够，父亲可否先借我些，回府后我依往常一般，双倍还予父亲。”姬平没有说话，他取出腰间钱囊，直接将其抛予小鬼。
小鬼探手入人间，欲接钱囊。
姬平掌中阵纹忽显而逝，他扯住小鬼手臂，直接将其扯至人间，而后快速收入燃魂灯之中。
“有没有想和姬氏做长久买卖的？”他对着两界通道懒声道。“这小鬼的魂魄，我出二十文买了，至于她的魂魄……”姬平指向魂处冥界、呼吸渐无的姑娘，“百文如何？”
“那厮坏了规矩，你既收去便收去，便不收过界钱，至于这姑娘的魂魄，生魂初入，价格自然是高些，不过也不会到百文，大人与我冥界交易百千次，姑且算作五十文，您看如何？”有一胆大心细小鬼，于冥界露声道。
“依你所言，钱囊自取！”姬平自地上捏起钱囊，扔入通道内，不多时，钱囊自冥界双手呈出，“共收五十文，还请大人查验。”
姬平颠了颠钱囊，摆了摆手，“不必了！把魂留下就散了吧！”
一众小鬼听从姬平吩咐，将已经踏上前往冥界之路的姜月盈魂魄抬了出来，而后小鬼退入通道内，界门闭合。
“这世上漫天要价的人多了去，若次次如此，次次答应？”姬平将姑娘魂魄丢予姬曜时询问道。
姬曜自有思量，却未回答，他低眉接过魂魄，施法将其放入姜月盈口中。
“这世上能够和冥界做交易的人不多，反之而言，他冥界想要和人间做生意，就那么几个人。别把自己的身份弄错了。你是买家，为数不多的买家，他是卖家，可以随时替换的卖家。懂？”姬平继续说道。
姬曜这时才抬头，他直视着父亲，第一次与父亲讲起自己的道理。“我没有父亲这般实力，便无法与他们讲父亲这样的道理。很多时候，我也想与遇到的人们讲讲属于我的道理，可在我没能力让这个世界因我而改变的时候，就只能长久地沉默着、忍受着不公的待遇。”
姬平愣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开口道：“那就努力到没有人能够忽视你的一言一行。今日的换命之法，就由你来吧！《三坟》卷中的《地坟》最后一篇：阴阳录，使用阳录可救她，成与不成，就看她的命数造化吧！”
阴阳录，阳录、阴录皆为禁忌功法，姬平曾与姬曜详细讲解过这两式该如何使用，只不过从不让他实践。一方面使用阴阳录有损阴德，另一方面可能会引起天地憎恶，遭受大道排挤。
阳录曰：纳阴魂，聚鬼魄，陈尸石棺；划古阵，改风水，盗取天命，使得白骨生肉，死而复生。姜月盈所需要只是阳录中的一部分，划古阵，改风水，盗天命！对姬曜来说，还是可以尝试着施展的，而且有着姬平在边上压阵，即便有所差错，也会被姬平及时指出修正。
至于阴录，太过邪祟，姬平说至今无人动用过。阴录曰：散魂毁身，祭献予天地，可生诸恶，叫日月失色。使用之人将自身肉身魂魄献祭天地，不知后果如何，但据姬平猜想，应是类似召唤邪灵的邪门方法，肉身开异界之门，魂魄引异界生物降临。
姬曜运转灵力于双指，在地面划出一道道纹路，最后将姜月盈放到阵眼处。随着他抬手合掌，手上印诀多变，纹路中出现点点星光。“用姜无涯的血与魂催动阵法！”姬平在边上划破姜无涯的身体，强行从他的血脉中摄取血液滴入地上的阵纹之中。一时间，四周燃魂灯内，魂影挣扎着、凄厉地号叫着。“静心凝神，勿要多思！”姬平严阵以待道。
姬曜凝神于阵法，不断结印，地上阵法中血液向着正中处的姜月盈而去，半空中，错综复杂的魂力编织成网，落在姑娘身上。盗天命，便是在与地府抢人，强行逆改人之生死。故而阴阳世家之人，大多没有善终。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大概如此。
在姜月盈的身下，六个小漩涡在慢慢向外扩张，原属于姜无涯的生机在不断汇入她的体内。“还不错，只要姜无涯将自己的魂魄与生机交出来，这次换命就算成功了！”姬平点头，对姬曜的表现还算比较满意。
在红衣女子离开姜府之后，十里长街上，黑雾层层分开，露出街道两侧的三人，姚远怀与赵安宁警戒地盯着对面红衣女子，“萎靡蜷缩于一人体内，至今不肯吸食他人魂魄，这般状态下的你，如何与我争斗？还不速来，融归于我！”女子胸有成竹地看着赵安宁，笃定三魂七魄融归一体后七魄已无力再与自己争夺。
洛离的身体表面瞬间被赤红色的光包裹着，在他的手中，红光散做长条状，最后凝为猩红长剑，剑身书有“诛侯”二字。赵安宁只觉天旋地转，魂魄便被逼退回洛离识海内。
“如此三魂不要也罢。”“洛离”拉过挡在身前的姚远怀，姚远怀在原地呆若木鸡，他有点想骂人了，这些人是把洛离的身体当客栈了吗？一个接一个地从洛离的身体冒出来。
“洛离”轻弹剑身，长剑直指红衣女子，“让我试一试，你吞食这么多人的魂魄后，除了更让人恶心以外，还能有什么变化。”
“还能……把你也吞掉！”红衣女子抿着嘴轻笑。
两淮山上，刘言章苦笑道：“似乎和你计划中的，不太一样！”
老人强作解释道：“至少我们所想要的，已经发生了。现在，只需要去把那不必要发生的制止住就好了。”老人说着，朝着位于远山中的樊湖指了指，“去把她的身体带来吧，即便是与虎谋皮，也要和她拖延时间，给洛离再多争取一些时间……”
刘言章皱着眉，尽管有些不愿意，但还是依照老人说的去办了。他从樊湖里取出女子一直被老人禁锢着的身体，传音于十里长街上的大蛇。“做个交易如何，你现在完全不必与七魄相争，若是你先于肉身融合，再去想办法吞食七魄，如此一来，不是更为稳妥？”
长街之上风云激荡，姚远怀已经退后数十步，两人战斗中所产生的威压让他感到及其不适。那战场的中央，“洛离”长剑碎了又聚，聚了又碎，已有数次，他的左臂血肉模糊，那是被蛇牙刺中拖拽的伤痕。而那诛侯剑也在大蛇身上也留下了诸多伤口。
在听闻刘言章传音之后，大蛇明显分神稍许，仅这一刻，“洛离”已经欺身至大蛇腹部，长剑于蛇腹处留下寸许深的伤口，也被蛇躯强行扭动折为两段剑气。
大蛇身形后退，警惕地盯着“洛离”，她有些犹豫了。而另一边的“洛离”拄着剑，喘着粗气笑道：“是我太高估自己了吗？你可比我预想得要差太多了！”
大蛇再度化为人形，她冷哼一声，“下一次再来时，必将你吞食！”红衣女子选择了与刘言章进行交易，小镇上遮拢着的黑雾转眼不复存在。
现身庇护温杨村的城隍神在局面安稳以后，身形也逐渐消散。小镇上的百姓，恐怕唯有这处的居民，在今夜里睡了个安稳觉。其他人大概是噩梦连连，惊醒起身四处走动的话也还会觉得自己仍在梦中。
红衣女子离开后，“洛离”再也支撑不住，他的身体轰然倒地，而那位女子七魄也萎靡地消失在洛离识海内。
姚远怀检查确认洛离性命无忧后，根本顾不上进府，他把洛离交给管家钟城照看以后，便火急火燎地赶往悬廊街道的姜府。
未进府邸，便见到姬曜走了出来，在姬曜身后，两位女修抬着昏迷不醒的姜月盈。姚远怀拦住姬曜，询问姜府状况如何，姬曜说府里只剩姜月盈还活着，父亲让他将其送往自家于温杨村的宅子里安住数日，免得她醒来看到府里景象悲伤过度，病情再次加重。
放姬曜离开以后，姚远怀小跑着赶到降尘亭中，与姬平站于一处。亭中两人一尸体，皆是寂寂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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