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三章 督闵郡守
“有意思。”冰冷和冻潮之中，陆离的脸也如同冰块那么冰冷。
有意思。这是他最常说的一句话，他这么说，好像世间的事大多都不能让他感觉到悲伤和痛苦，只会感觉到精彩和眷恋。
他继续说道：“你虽不是局中人，却看尽了局中事，难道这就是——天意？”
“什么天意？”
“要你去抽丝剥茧，聚沙成塔的天意。你没有意识到吗？整盘棋上，除了执棋的人，没有人比你这第三种颜色的棋子看得更为透彻。”
“谁说的？那那个八流也是天意了？故事都是他告诉我的，我还不知几分真话几分假话呢。”
“他但凡有一分假，那都是你的失职。”
“好了好了，你说过了。”莫执不胜其烦，刚刚自己在口述之中，果不其然遭受了师傅狂风暴雨般的质疑，尤其是在说及审问八流时，师傅可不比一川大师瞧你几分儿时的情面，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自断一臂”“慧外秀中”“纸上老虎”的阴风。还好莫执早有准备，脸不红心不跳，就当没有听见。
“丁乙、八流、叶荣、叶怀恩……”陆离闭着神，如数家珍般念叨着故事中的这些名字，稍晌，他终于睁开了眼，“这些人，有一些是误入局中的兔子，有一些是设局要困的狼。”
误入局中的兔子，说的应当是八流叶怀恩之流。八流，暗处里飞来飞去的一只小蝙蝠，他或许有一天会成为何家重点关照的对象，但不是现在。至于叶怀恩，他虽已身死，但他显然不是故事的主角，有他无他，故事照样会发生，甚至于他的死都是那么无足轻重，他本有机会从山上逃脱，叶荣给了他那个机会，只不过……故事听上去义薄云天、凄婉动人，现实却是，他被人一脚踢进了火坑。
那设局要困的狼，自然指的便是叶荣——从当日在护军山上时就是叶荣，只不过当时被自己横脚一插，这场捕猎便又往后拖延了一些时日。如今叶荣被捕，天下第五威风不在。他左右又只剩一人，形单影只，只怕是百口莫辩，就说何同尘安你一个“杀兄刺官”的罪名，你是接不接得住？
至于最后的那个丁乙……说到底，他从一开始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的那只可怜的狗罢了，何同尘可能直到最后，连他姓谁名谁都不知道。他在天地之间，或许只留下了自己为他刻的那个无名的墓碑。
“徒儿，故事发展到这里，你觉得，千辛万苦设局的这只大 老虎，是哪只？”
“大 老虎？”莫执当然明白师傅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其实心里有一个名字，“何……”
“何同尘？”
噗！莫执差点没把昨夜的饭都咳出来，你要说何同尘骗两个村头小娃的枣他是信的，你说他深谋远虑，布这么深的一个局，他要有那番才能，自己当场把萤铁剑吞了……
“我觉得有可能的人选是两个。”莫执认真说道，“何光，或者藏在暗处的那个真的何同心。”
“倒不算是整天都在闲逛。”陆离斜瞥了他一眼，“你方唱罢我登场，算是好戏连台。今日连谷裕都现身了，看来，这滩池水，真是不搅浑都不可能了。”
“谷裕……”便是今日现身的那个郡守大人，此人绝非凡人，今日一见，不过是湖上一点、冰上一角。他不仅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且行事做法夸张乖戾，但又处处审势有度，一句两句句句打在那何同尘的七寸，难怪能到这地头蛇的地盘来当郡守。
“师傅，你跟他，熟吗？”莫执问道。
“不熟，第一次见，不过，这人嘛，倒是声名远播，不得不有所耳闻。”
“什么意思？”
“他是当今首丞王辅世的学生。按理说自小习经读文，总是为了个功名利禄。但他只是拿了个小小的侍令，便跟各阶同僚闹翻了天。一日，他长发批肩，浪荡入门，坐下座位，便蹬腿上桌，呼声大震。旁人皆言他放浪形骸，成何体统，他却折枝入嘴，笑道，与你等宵小利徒日夜共事，搜裹民脂，少做一日事，老百姓便能多吃一口食，双方破口大骂，至夜乃息。此事一日之内传至京城大江南北，谷裕第二日便辞了官位，去佛堂里静坐去了，近日才归。”
“倒是……”莫执哑笑了笑，“倒是也不觉得十分惊奇。”
为人刚正者，必然是与这般虫豸处处不对付的。你别说他了，就是莫执要去做点三瓜两枣，指不定也给他们捅出个窟窿来。
“谷裕武学，世所仅见，做一个小小侍令，哪有同僚敢与他争锋相对？上又有首辅作保，也没人敢在小地方动手脚。他就是看倦了，便拂衣去了。他在佛灯下读经十数载，言行举止倒没多少变化，武学造诣倒是又高了许多。你应该不是他的对手。”
“那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莫执连忙摆手，“我就对付对付何同尘这种二流子。再强一点我都整不起。”
“不过，师傅。”莫执还有疑问，“他既然拜佛去了，怎么又回来做官了？还是一做就是这郡守的大官？”
“那当然是因为——”陆离冷眼一笑，“没人稀得这郡守的位置。”
“什么意思？”
“这个郡守的位置，是首丞大人从皇上手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什么……意思？”莫执更疑惑了。
“众所周知，这郡守的位置，该是何光的，不仅何府上下这么认为，便是上任郡守叶邵良也这么觉得。不过事情压到最后，王辅世的立贯经论还是起了一点效果。虽然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于朝堂社稷，何光都当得上这个位置。只不过，现下朝堂纷争，多是为了立嗣之事。何光的姊妹是宫中的贵妃，又是二皇子的生母，那也便是说，何光这皇亲国戚自然便是二皇子派系。二皇子坐拥宿影城，又有这督闵郡郡守加持，这陆兆国西南一侧不全是他的地盘了？就是考虑到二皇子一脉尾大不掉，皇上才在最后又收回了何光的调令，另择他人。”
“原来如此……”莫执若有所思。这何同尘与莫怀鉴自幼相熟，这个莫执知道，原来是两个好歹是门亲戚，那……若是自己也在陆兆国，那何同尘不便是……自己的叔婶的侄子？那多少小时候一块儿玩耍，也是得称兄道弟几分的……
至于这立嗣一事，那更是司空见惯了。陆兆国不以嫡长子为优，而是以城择制为先，城择制是要考察皇嗣的能力，国不可交与无能之君。而择城而治的习俗，便是要看这皇子是否有统领数万人、数十万人的本事，以小见大，将来的国君才不会处处掣肘，受制于人。
看起来，这二皇子和另外的皇子的储君之争，还远远没到尽头啊。不过，那个乖张贪溺的三皇子莫怀鉴，看起来是没什么机会了，也挺好的，回家种地去吧，别来祸乱朝纲了……
“那……为什么会选谷裕？”莫执还是没有明白，“你不是说他拜佛去了吗？远离官场十多年，还能担得上这督闵郡的郡守？”
“就是因为是督闵郡的郡守，所以才只能他来当。”
“什么意思？”
“这督闵郡的郡守，既然不能是何光，那必然就是个烫手山芋，上了之后，必定是何光的眼中钉。人在督闵郡，还不得不平衡何府与叶府的权势和利益，你已看到了，叶邵良前一步退了郡守，叶澜后一步便从那暗市里跳了下来，你说，若是个两袖清白、没有班子党羽的人来这督闵郡当郡守，还不被何光透成筛子啊？”
“可是，谷裕不便是两袖清白、没有班子党羽的人吗？”
“却又不一样。如此形势，朝中都知这郡守是个烫手山芋，人人自重，谁敢来趟浑水？即便何光瞧几分皇上的薄面，不暗地里给你安排几个刺客侍女，你在这位置上，下面就是何家和叶家争锋相对，上面就是二皇子与大皇子的储位之争。你若是一株大树，方才抵得住两侧的狂风，你若是细枝败叶，怕是任一侧吹一股阴风你都得官帽不保啊。”
“我好像明白师傅你的意思了。”莫执想了想，说道，“这个位置，一是要防明枪暗箭，因此这武艺高强的谷裕便挡得住；二是要防立场歪风，不能随意倾倒于任何一位皇子，否则这郡守辛辛苦苦换了等于没换，所以这远离朝堂十数载且为人刚正的谷裕才最合适，是不是这个理？”
“看起来，小时候的书没白念。”陆离难得地高看了莫执一眼。
“那也就是说，其实，这个位置，具体郡守事宜做得怎么样，不重要。不能是何光，比较重要。”
“没错。”陆离的眼神里透出一种鲜有的“孺子可教也”的表情，“立嗣乃国之大本。历来皇权争夺都是腥风血雨，您家这位好叔父，看起来是铁了心要让这场面更好看一点，毕竟，当年，他也是靠这乱世才能登上皇位的呢。”
这……莫执没有接话，这话像是师傅故意说给他听似的。关于这段历史，他多多少少——也听过一箩筐，真真假假暂且不论，他的这位“好叔父”，可一点不是省油的灯，难怪坐上皇位也十多年了，除了整天盯着自己家那个小破平房看，也没别的一点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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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这是他最常说的一句话，他这么说，好像世间的事大多都不能让他感觉到悲伤和痛苦，只会感觉到精彩和眷恋。
他继续说道：“你虽不是局中人，却看尽了局中事，难道这就是——天意？”
“什么天意？”
“要你去抽丝剥茧，聚沙成塔的天意。你没有意识到吗？整盘棋上，除了执棋的人，没有人比你这第三种颜色的棋子看得更为透彻。”
“谁说的？那那个八流也是天意了？故事都是他告诉我的，我还不知几分真话几分假话呢。”
“他但凡有一分假，那都是你的失职。”
“好了好了，你说过了。”莫执不胜其烦，刚刚自己在口述之中，果不其然遭受了师傅狂风暴雨般的质疑，尤其是在说及审问八流时，师傅可不比一川大师瞧你几分儿时的情面，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自断一臂”“慧外秀中”“纸上老虎”的阴风。还好莫执早有准备，脸不红心不跳，就当没有听见。
“丁乙、八流、叶荣、叶怀恩……”陆离闭着神，如数家珍般念叨着故事中的这些名字，稍晌，他终于睁开了眼，“这些人，有一些是误入局中的兔子，有一些是设局要困的狼。”
误入局中的兔子，说的应当是八流叶怀恩之流。八流，暗处里飞来飞去的一只小蝙蝠，他或许有一天会成为何家重点关照的对象，但不是现在。至于叶怀恩，他虽已身死，但他显然不是故事的主角，有他无他，故事照样会发生，甚至于他的死都是那么无足轻重，他本有机会从山上逃脱，叶荣给了他那个机会，只不过……故事听上去义薄云天、凄婉动人，现实却是，他被人一脚踢进了火坑。
那设局要困的狼，自然指的便是叶荣——从当日在护军山上时就是叶荣，只不过当时被自己横脚一插，这场捕猎便又往后拖延了一些时日。如今叶荣被捕，天下第五威风不在。他左右又只剩一人，形单影只，只怕是百口莫辩，就说何同尘安你一个“杀兄刺官”的罪名，你是接不接得住？
至于最后的那个丁乙……说到底，他从一开始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的那只可怜的狗罢了，何同尘可能直到最后，连他姓谁名谁都不知道。他在天地之间，或许只留下了自己为他刻的那个无名的墓碑。
“徒儿，故事发展到这里，你觉得，千辛万苦设局的这只大 老虎，是哪只？”
“大 老虎？”莫执当然明白师傅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其实心里有一个名字，“何……”
“何同尘？”
噗！莫执差点没把昨夜的饭都咳出来，你要说何同尘骗两个村头小娃的枣他是信的，你说他深谋远虑，布这么深的一个局，他要有那番才能，自己当场把萤铁剑吞了……
“我觉得有可能的人选是两个。”莫执认真说道，“何光，或者藏在暗处的那个真的何同心。”
“倒不算是整天都在闲逛。”陆离斜瞥了他一眼，“你方唱罢我登场，算是好戏连台。今日连谷裕都现身了，看来，这滩池水，真是不搅浑都不可能了。”
“谷裕……”便是今日现身的那个郡守大人，此人绝非凡人，今日一见，不过是湖上一点、冰上一角。他不仅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且行事做法夸张乖戾，但又处处审势有度，一句两句句句打在那何同尘的七寸，难怪能到这地头蛇的地盘来当郡守。
“师傅，你跟他，熟吗？”莫执问道。
“不熟，第一次见，不过，这人嘛，倒是声名远播，不得不有所耳闻。”
“什么意思？”
“他是当今首丞王辅世的学生。按理说自小习经读文，总是为了个功名利禄。但他只是拿了个小小的侍令，便跟各阶同僚闹翻了天。一日，他长发批肩，浪荡入门，坐下座位，便蹬腿上桌，呼声大震。旁人皆言他放浪形骸，成何体统，他却折枝入嘴，笑道，与你等宵小利徒日夜共事，搜裹民脂，少做一日事，老百姓便能多吃一口食，双方破口大骂，至夜乃息。此事一日之内传至京城大江南北，谷裕第二日便辞了官位，去佛堂里静坐去了，近日才归。”
“倒是……”莫执哑笑了笑，“倒是也不觉得十分惊奇。”
为人刚正者，必然是与这般虫豸处处不对付的。你别说他了，就是莫执要去做点三瓜两枣，指不定也给他们捅出个窟窿来。
“谷裕武学，世所仅见，做一个小小侍令，哪有同僚敢与他争锋相对？上又有首辅作保，也没人敢在小地方动手脚。他就是看倦了，便拂衣去了。他在佛灯下读经十数载，言行举止倒没多少变化，武学造诣倒是又高了许多。你应该不是他的对手。”
“那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莫执连忙摆手，“我就对付对付何同尘这种二流子。再强一点我都整不起。”
“不过，师傅。”莫执还有疑问，“他既然拜佛去了，怎么又回来做官了？还是一做就是这郡守的大官？”
“那当然是因为——”陆离冷眼一笑，“没人稀得这郡守的位置。”
“什么意思？”
“这个郡守的位置，是首丞大人从皇上手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什么……意思？”莫执更疑惑了。
“众所周知，这郡守的位置，该是何光的，不仅何府上下这么认为，便是上任郡守叶邵良也这么觉得。不过事情压到最后，王辅世的立贯经论还是起了一点效果。虽然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于朝堂社稷，何光都当得上这个位置。只不过，现下朝堂纷争，多是为了立嗣之事。何光的姊妹是宫中的贵妃，又是二皇子的生母，那也便是说，何光这皇亲国戚自然便是二皇子派系。二皇子坐拥宿影城，又有这督闵郡郡守加持，这陆兆国西南一侧不全是他的地盘了？就是考虑到二皇子一脉尾大不掉，皇上才在最后又收回了何光的调令，另择他人。”
“原来如此……”莫执若有所思。这何同尘与莫怀鉴自幼相熟，这个莫执知道，原来是两个好歹是门亲戚，那……若是自己也在陆兆国，那何同尘不便是……自己的叔婶的侄子？那多少小时候一块儿玩耍，也是得称兄道弟几分的……
至于这立嗣一事，那更是司空见惯了。陆兆国不以嫡长子为优，而是以城择制为先，城择制是要考察皇嗣的能力，国不可交与无能之君。而择城而治的习俗，便是要看这皇子是否有统领数万人、数十万人的本事，以小见大，将来的国君才不会处处掣肘，受制于人。
看起来，这二皇子和另外的皇子的储君之争，还远远没到尽头啊。不过，那个乖张贪溺的三皇子莫怀鉴，看起来是没什么机会了，也挺好的，回家种地去吧，别来祸乱朝纲了……
“那……为什么会选谷裕？”莫执还是没有明白，“你不是说他拜佛去了吗？远离官场十多年，还能担得上这督闵郡的郡守？”
“就是因为是督闵郡的郡守，所以才只能他来当。”
“什么意思？”
“这督闵郡的郡守，既然不能是何光，那必然就是个烫手山芋，上了之后，必定是何光的眼中钉。人在督闵郡，还不得不平衡何府与叶府的权势和利益，你已看到了，叶邵良前一步退了郡守，叶澜后一步便从那暗市里跳了下来，你说，若是个两袖清白、没有班子党羽的人来这督闵郡当郡守，还不被何光透成筛子啊？”
“可是，谷裕不便是两袖清白、没有班子党羽的人吗？”
“却又不一样。如此形势，朝中都知这郡守是个烫手山芋，人人自重，谁敢来趟浑水？即便何光瞧几分皇上的薄面，不暗地里给你安排几个刺客侍女，你在这位置上，下面就是何家和叶家争锋相对，上面就是二皇子与大皇子的储位之争。你若是一株大树，方才抵得住两侧的狂风，你若是细枝败叶，怕是任一侧吹一股阴风你都得官帽不保啊。”
“我好像明白师傅你的意思了。”莫执想了想，说道，“这个位置，一是要防明枪暗箭，因此这武艺高强的谷裕便挡得住；二是要防立场歪风，不能随意倾倒于任何一位皇子，否则这郡守辛辛苦苦换了等于没换，所以这远离朝堂十数载且为人刚正的谷裕才最合适，是不是这个理？”
“看起来，小时候的书没白念。”陆离难得地高看了莫执一眼。
“那也就是说，其实，这个位置，具体郡守事宜做得怎么样，不重要。不能是何光，比较重要。”
“没错。”陆离的眼神里透出一种鲜有的“孺子可教也”的表情，“立嗣乃国之大本。历来皇权争夺都是腥风血雨，您家这位好叔父，看起来是铁了心要让这场面更好看一点，毕竟，当年，他也是靠这乱世才能登上皇位的呢。”
这……莫执没有接话，这话像是师傅故意说给他听似的。关于这段历史，他多多少少——也听过一箩筐，真真假假暂且不论，他的这位“好叔父”，可一点不是省油的灯，难怪坐上皇位也十多年了，除了整天盯着自己家那个小破平房看，也没别的一点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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